踏進自身的感受裡，是同理心得以運作的前提

先前，有一位同學在寫作課上提出他對同理心的質疑。他覺得，真正要幫助一個人離開現狀的泥淖、邁向更具有自主性的生活，不是反覆地針對對方的情緒予以同理。反而，是要以客觀的態度，戳破當事者被自身情緒蒙蔽了而看不見的「真相」，督促他真正為自己負起責任，而不要再以情緒作為逃避責任的藉口。在他的經驗中，來自他者慷慨給予的同理心反而是一種毒藥，會使明明有能力成長的人耽溺在（因為他人的同理而更加被正當化、合理化的）情緒裡，遲遲無法向前邁進。

當時我很被這樣的觀點震驚。一方面，我覺得這樣的主張對於正處在情緒的脆弱當中的人來說，實在過於嚴苛。在我自身的經驗當中，恐懼、悲傷、擔憂等情緒，如果我向某個對象傾訴，聽者以理性的態度向我分析事態、希望我改變自身觀點所以「這樣就不會害怕／不用傷心／無須擔憂了」，我頂多只會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但原初的情緒只會短暫地因為注意力轉移到他的說理上而不被自己感知到，事後仍然會再度出現。也就是，情緒會陷入一種迴圈當中，直到我自身的觀點確實得到了轉變為止──但這樣的轉變不會因為他人的說理就輕易發生。倘若，聽者在得知我的情緒後，敞開他自己的情緒感知能力，試著去感覺我的情緒，當我說我恐懼的時候，他也喚醒自己恐懼的記憶，當我說我悲傷的時候，他也進入到自己曾經有過的悲傷之中，那麼在那個當下，我的情緒會在胸中擴大，擴散到我的全身，好像被消化吸收到身體的每一個細胞當中那樣，不再只是持續滯留於某處。可以說，情緒就開始轉化了，我內在的狀態開始離開原先的位置，朝向新的狀態演變──雖然還不知道那個新的狀態會是什麼，但不再滯留、不再卡在最初的情緒上。其實，我想，被接納的不僅僅是情緒，而是在這個情緒產生的那個事態／情境當中的那個自我。因為有人真實地理解了那個自我確實曾經存在過、曾經發生過，所以可以放手了，可以讓那個自我開始發生轉變、開始成長、開始走接下來的旅程。

不是說旁人的說理沒有道理。不是。通常，願意花時間聆聽自己的感覺、再花時間用盡自己的聰明才智分析事理給自己聽的陪伴者，都能說出一套非常精闢、充滿智慧、自成邏輯的事理，也都非常值得參考。但是，我為什麼要放棄我自己的親身體驗、放棄我真實的情緒感受和獨特的觀點，來直接挪用一套來自他者的存活之道呢？當我這樣做了，即使事情進展可能有機會變得平順、難題得以順利解決，但「我」去了哪裡？「我」是不是就消失了？這樣活著的，是我嗎，還是給我意見的那個人呢？如果我得否認或抹除我的感覺與觀點，套用他者的感知，才能順利地活在這個世界上，這本身就是在否定我的存在呀。

我想，這是為什麼同理心能幫助一個人轉變與成長的關鍵所在：肯認當事者的存在。然後，存在本身會自己開始工作。

但是，他者的同理如何導致當事者耽溺在自身的情緒當中，抓著情緒不放，以至於規避了自身的責任？也就是說，同理理當得以協助當事者發生的轉變，未能發生？

我今天想通了其中一種可能性：如果當事者沒有站進自身的情緒裡，拒絕真實地去體驗自己的情緒時，別人給予再多的同理，都只會像灌水進入一個底部有洞的空盆裡，再多的水都只是流光而已，什麼轉變也不會發生。

也可以說，倘若當事者拒絕體認自己的情緒，那麼旁人無論如何同理，同理其實沒有真正發生。因為，他者的同理其實是在協助我們確認自身的感受，或把感受的權力／權利還給自己。真正重要的，還是在自己：我確確實實地體認到，我有這樣的感覺，我是這樣在看事情的，我是這樣存在著的。只要自己不能夠／不願意充分地去經驗這些感知，就始終會有一部分的自己在等著被肯認，然後與之相關的事態有很高的可能性將持續以同樣的模式發生。

在我所敘述的這種脈絡下，「來自他者的同理是使人規避自身責任的毒藥」，這個狀況是不存在的，因為，在當事者始終迴避自身感受的情況下，同理根本無法發生。同時，當事者還有可能一直覺得不被同理，而持續地向外索求。其實，那份匱乏不在於他人給的不夠，而在於自身的迴避。

在心靈寫作工作坊當中，我們運用非常簡單的形式，來練習站進／站在自身的感受裡。先是不停筆、不控制地去書寫，觸及感官經驗時則具體地書寫相關的細節，如此我們有機會在突破慣性思考的狀態中，以臨在的方式感知自身（念頭的流動，身體的感受，情緒的生滅，在當下與過往的時空中）。如果能穩穩地寫在當下，像站在急流中、感受著水流的強勁但不被沖走，這時就已經（開始）與自身的感受同在了。

書寫完成後，會有將寫作練習的內容在團體中讀出來的時段。讀的時候，雖然旁人都會聽見，但讀出練習並非為了爭取認同。是啊，這真的是一個很好的爭取認同的機會。而且，他者的認同對於我們能否生存下來、自我價值感的高低，實在非常的重要。但是你知道嗎，正是因為他者的認同對我們是如此的重要，所以在把練習讀出來的時候，將重心持續放在自己的身上，不因他者的存在而調整／變動／迎合／扭曲自己的姿態，才能夠是這麼有力量的一種過程。

把重心放在自己的身上，因此，你就做到了自尊自重。這份自尊自重，會帶著你去發覺，你內在有著充沛的力量，強大的韌性，得以讓你接納你自身經驗的種種艱難。你的存在因而得到擴展與深化。同時，這份自尊自重也會在團體成員之間擴散，當每個人都如此對待自己時，就為這個簡單的寫與讀的練習形式創造出一種神聖、莊嚴、不可侵犯的空間，我們的自我得以在這樣的空間中盡情的探索、伸展、成長、茁壯。這個空間的質感，正是來自於每一個人的自尊自重。來自於每一個人，都願意停留在自己的重心之中，踏進自身的感受裡，充分地與自己在一起。然後，這份全然的同在，會自然而然地溢出，分享到自己與他者的連結之上。

所以，不要急，也不需要用力去向他人爭取。面向自己，迎向自己，與自己同在吧，站在自己的重心裡。你的自尊自重，就是最好的強力磁鐵，他會為你吸引來你所需要的，使你慢慢成為你自己，那個開朗明澈的、內外一致的樣子。

試試看吧。我知道，也許會很痛。也許會很可怕。但是，你的自尊自重，只有自己給得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