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是......

 

前兩天，我在圖書館巧遇一位媽媽朋友，他們全家一起出來借書。當時，我正曲著我的右膝，左邊大腿上頭疊著一落書，是從文學類的年度新書架上抽取出來的，我想挑幾本散文集帶回家，作為近日寫作困頓處境的提神醒腦劑吧。朋友輕輕出聲喚我，我一抬頭，便驚喜地笑了，怎麼能夠這麼巧啊。座位移到她身旁去，她跟我說起早上聽即將升上五年級的大女兒朗讀她的作文：「天啊，我感覺有一個東西掐住我的脖子，」一邊說，一邊用雙手在自己的頸部附近做出輕輕的捏掐姿勢，我完全感覺得到她形容的窒息感，「那一聽就知道是模板出來的東西。後來我跟她討論這是怎麼寫成的，才知道第一段和第三段是老師有提供一些樣式或引導，而第二段就比較多是用她自己的話寫成的，就好一點。」我想起以前曾經跟著學校的團購買過一本書，書封是海藍色的，大開本，封面有許多貝殼，和一個小女孩的照片。作者是一個罹患重病、即將逝世的小女孩，爸媽把她寫過的文章集結成冊，出版義賣，也算是一圓女兒的作家夢。印象中，我買了那本書的時節，是國小三年級的暑假，老師規定要寫十篇作文當作暑假作業，我抱著這本藍色書皮、藍色內頁、用亮面紙印成，視覺和觸覺都相當涼爽的「和我年紀差不多大的女孩」寫的書，反覆讀了好多次。那恐怕是我的第一本重複閱讀的書籍。現在其實一篇內容也回想不起來了，但當這位媽媽朋友說起女兒的作文受到板模的影響時，書中那十四級標楷體、每個方塊字旁整齊規矩擺放著注音符號的畫面，映跳回我的腦海之中。應該，當時，這個小女孩的文章，也是一篇篇都有著規矩的起承轉合，每當來到結尾時，總要給文章賦予某些意義，是這樣的手法吧。

 

後來，媽媽朋友說起她讀我的文章的感覺：「我也好想像你一樣，寫自己真心想寫的東西哦！雖然你是在推廣心靈寫作，我們媽媽其實真的沒有力氣再去想那麼深，但是對我來說，寫自己想寫的東西，就是一種技巧啊！你不是在教技巧，但那其實就是一種技巧。」咦？哦？這樣啊？她這樣說的時候，好像有一個金屬碰撞聲在我腦中響起，噹的一聲，模模糊糊的，不甚清晰。她是想關心我至今仍不得要領的招生路數，提供我「功能性」方面的思考角度，我也確實沒有這樣思考過，對於明明有很多東西想寫，很想用自己的真心來寫，想真實地寫自己的感受，但不知道怎麼搞的就是做不到的人們來說，心靈寫作或許就像是鋸子之於木匠那麼樣的實用嗎？

 

她提到了一個問句：「你的文字訓練之路是怎麼樣的？」我想我當下或許皺了皺眉頭，我已經很久不這樣思考與看待寫作了。但假如，假如真的要把我所有的練習當成是一種訓練的話，（我的天，寫到這裡我才注意到，「訓練」這兩個字多麼富有威權意味：訓，訓服，訓話，教訓，都是上對下的意涵，我的身體被這個字眼勾起的記憶是雙手緊貼著雙腳、肩膀緊張地高高聳起或害怕地低低垂下、視線垂落下方、雙耳預期會承受吼叫訓斥聲而襲來壓力……喔不，這種身體狀態是無助於寫出真心話的呀！）

 

我的喉嚨變得僵緊，胸口悶得緊緊的，開始排拒訓練這個字眼。拒絕將這個字詞用在我自己的身上。

 

寫作之路，理當充滿溫柔。雖然持續地練習本身講求紀律，心智與身體怠惰之時也務必找到方法讓自己重回清明。保有持續練習的意願，跟寫作維持良好的關係，是每位寫作者重大的課題。即便如此，寫作都是自己的事，不應該涉及另一個權力高於自我的他者，由這名他者來「訓」你、「練」你。倘若，你自己內在就有一個這麼霸權、充滿教訓與指責意味的聲音，那務必得在練習寫作的過程中，好好把這個聲音聽個清楚，務必請他往後再也不要這樣跟你說話。（是的，有必要的時候，也請你大聲吼回去。）

 

寫作是為了心智的澄澈清明，是為了身體的整合自在，是為了情感的暢透通達，是為了自尊的完整平和。寫作是為了知道自己是誰，詮釋自己是誰，然後陪著自己前往某處──某個你更想待在其中的生活狀態，人格特質，或是展開你生命中非去不可的旅程。寫作是對自己的愛撫，對自己的梳理，也是對於自己這一生將持續保有關懷與祝福的承諾。你會接住自己，你願意接住自己，不論發生什麼事，你承諾自己將持續練習下去。

 

這其實都很難。跟試著和生命中的任何人去維持、發展一段長期親密關係一樣，要持續陪伴自己、看見自己、釐清自己、不論發生什麼事都對自己不離不棄，超──級──難。我最近，就深深陷在這個難裡，不斷跟這個難掙扎著。

 

嗯，很難。可是，我還是想找回對待自己的溫柔與耐性，想找回和自己之間堅實又鬆軟的信任關係。我還是想，像煉造一把寶劍那樣的，鍛鍊陶冶自己身而為人的身心。溫柔，又堅定的。

 

所以呀（對，我現在要像被板模化的作文那樣的，為這篇文字下一個有意義的結尾了XD），對我來說，寫作是關乎自己如何跟自己相處。對待自己真實而敞開時，寫作也就會真實而敞開。寫作也是關乎自己如何跟世界相處。好好張開眼睛看個清楚時，世界就不會從你的筆下像泥鰍那樣地溜走（嗯，但是，我想他確實會像是魔戒的戒靈那樣，陰魂不散，卻始終不肯現身）。寫作是一種介質，活的介質，能把你的內在感知到的種種向外傳遞，也能在書寫的過程中，把外在於你的種種反應回傳給你。唉，寫作真的很辛苦唷，跟活著一樣；寫作也真的很美好哦，跟活著一樣。我想，我們要練習的，就是如何去調配這個苦跟美的比例吧？有時候，說不定也不由得自己去調配吧……那麼，就練習去品嘗，去不偏不倚地經驗他？

 

（圖片來源：Pexels；攝影師：Luciann Photograph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