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怎麼信任這個世界的?

 

我是怎麼信任這個世界的?

 

我第一次感覺到信任這個世界,是在徒步的時候。

我在2020年的十月底,出發進行了人生的第一趟徒步之旅。其實我沒有想太多,需要去,所以去了。背包裡只有換洗衣物,相機,水與必須隨身的藥物,心上帶著喜歡的人,身體裝滿亟須被拋下的事物,一副孱弱而毫無長時間步行經驗的身軀,跳上火車,拿著拐杖,說走就走。

 

當然,在這說走就走之前,我經歷了大半年的掙扎與醞釀,以及,最重要的,一次信任的背叛。與摧毀。我活在絕望當中,恐怕有長達近兩年的時光,先是工作上的背離,再是愛情上的打擊,每一樁都殺得我措手不及。我沒有反擊,只是接受,然後浮沉其中。待在黑暗裡,很長一段時間,直到身上、心上、眼睛裡全染上了足夠的黑。然後,光明自己現身了。

 

人家都說物極必反,在此之前我是不信的。但,在此之後我就不得不把這條法則納入我的世界觀之一。是的,在我全身浸潤著黑暗,並且不刻意渴求光明的時刻,一團靈魂之火來到了我的身邊。

 

一團靈魂之火。這是何等煽情而且抽象的形容。確實如此。我的心被他熨燙,我的肌膚上殘留他生命力的餘溫,我的身體被他的引擎啟動,我開始渴望生。深深地渴望生。我在一片死寂之中走出,走入這個世界。我並不特別有活力,我只是看,只是默默參與,只是被包圍。生機像黑暗一樣染上了我。我走過一條長路,這條長路似乎是萬物攀附到我身上來、寄居到我身上來的過程。我不敢太投入地去說。我怕那會顯得瘋狂。此生除了愛情,我不曾在其他事物上體會到如此深刻的宗教性。然而確實如此。我並不追逐任何信仰。是這個信仰找到我,滲透進我體內,他帶我看見,不,其實是,走進了這個世界。我相信,那是人與自然本應擁有的一種互相歸屬的感覺。

 

我把身體交給了他。然後,我就擁有了我的身體。我把心智交給了他。然後,我就擁有了我的心智。我把自己交給了他。然後,我就擁有了世界。

 

那是一個界線打破的過程。知覺的界限。我沒辦法說步驟一,步驟二,步驟三,我只知道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你就會走出你原本知道的世界,走進你尚未得見的世界。然後,這個世界住在你裡面,不會離開──會消逝,會褪色,可是永遠是你的組成。

 

佛洛姆說,人自從離開母胎,離開與媽媽合一的身體狀態,就始終苦於孤單,費盡心思要尋回那種合一的感受,以求擺脫孤單之苦。方法有一些,比如從眾。比如信仰特定的神。又比如進行藝術創作,或者用具有充沛創造力的方式去活。我讀了他的說法後,一直摸索著如何用有創造力的方式去活。一直挖掘創造力是一件疲憊的事。沒有創造力的時候,想放棄的時候,還會責備自己。而且對於創造力受到阻礙的人來說,追求創造力的形式更是一種折磨──我是指,因為事實上仍有所欠缺,但必須證明自己做得到,於是流於形式。這對自信的傷害,恐怕不下於不追求創造力地去活著。

 

徒步之後我才知道,改變知覺的方式,就有機會觸及合一的狀態。我是被動的,我並未尋求改變。是萬物生靈在我徒步的時候不斷釋放訊息給我。他們說,我們是一樣的。我們是一樣的。我們是一樣的。

 

我們明明不一樣。樹不會跟鳥一樣。鳥不會跟石頭一樣。石頭不會跟水一樣。水不會跟黑夜一樣。黑夜不會跟我一樣。但是,我們卻成了一個整體。在這個整體之中,一切生生不息。安全。我感覺安全。那是深深的歸屬。自由。我感覺自由。我不必固著在任何位置上,但這之中已有特定的路徑。

 

死亡到來時,也能知其所由,知其所歸。這個大自然,在我雙腳不停交替踩踏之中所經驗到的大自然,使我心甘情願。再也沒有什麼缺乏的了。一切都是如此恰到好處,豐盈與匱乏都有各自的圓缺。我願意順應。

 

寫到這裡生起一股焦慮。我不知道自己想得對不對。但是,沒關係,因為這是頭腦與坐著不動的身體生出的疑心。再動身,再徒步,總能再走進另一次的合一吧?

 

我就是這樣開始去信任這個世界的。

可以說,不是我去信任他。而是他來使我信任的。是他,開始了這項課題與任務──如果確實有的話。是他,教會我怎麼活著,帶著信任而非敵意,展現真實而非虛假,去愛,去給,而非去爭取,去掌控。這一切都很難,但其實,他早就在那了。一直都在那。

 

信任並非信仰。

信任是去看見那看不見卻真實存在的。

信仰是去相信你無法確定是否存在的。

我是個不信者。

但,我深受信任這個世界,及這個世界給予我的信任滋養。




 

 

留言

這個網誌中的熱門文章

心靈寫作工作坊|2023終─始2024|招生中。

心靈寫作工作坊|2024夏季特別企劃:單身書寫|招生中。

|心靈寫作工作坊|2023秋冬|招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