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如何塑造我 1
為了準備自己為兩日工作坊設定的切入視角「權力」,這半個月來我密集地探索自己跟權力的關係。截至目前為止,我感覺好像潛入海底,發現原來有一艘之前不曾意識到它存在的沉船,我試圖靠近它、進入它,除了被水波攪亂而變得模糊的整體輪廓外,希望能看見更多細節。希望想起在它沉沒之前,裡面曾經發生過哪些事,它是怎麼沉沒的,以前又是如何航行的。但是,它好像被某種能量場罩住似的,我靠近不了。一切彷彿一起被封印起來那樣,我很難找到具體的記憶片刻,讓我得以回到當時、有個寫作的起點。
一直以來,對於何以小時候的記憶幾乎一片空白,我很納悶。這半個月的探索,讓我發現原來我對國高中時期的生活印象也很模糊。我找不到當時的自己的聲音。連身影都困難。大學的狀態也相差無幾。我好像只能看見一個努力服從、努力追趕、外在成就看似順利取得但內在始終惶恐不安的淡薄存在。沒有自己的意志,而是不斷向外攫獲、挑選要跟隨的對象,要依附的對象,要模仿著去成為的模樣。所有的影像片段都像浮光掠影般飄盪在沒有邏輯或因果秩序的記憶海之中,換句話說,我其實不知道那時候自己在幹嘛。努力活著,但一點都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活。
忽然想起以前看過的一部外星人入侵地球電影。外星人都是放大N倍的昆蟲造型,其中的大王靠吸取人的腦汁維生。所有被抓到的地球人,下場一律是跪在這隻蠕動著如氣球般巨大身形的大王跟前,被牠伸出的堅硬口器刺穿囟門,腦液被簌簌吸出而當場死亡。(題外話,這招數類似螢火蟲幼蟲的進食方式。牠們會把口器戳進蝸牛身體裡,分泌一種能分解牠肉身的汁液,溶解後再吸入自己體內。)
我感覺過去的自己,也像跪在巨蟲面前、不知道自己的腦即將被取走的地球人,差別只是我沒有死。我的腦大概比較像被寄生。在那漫長的歲月中,也有一隻我看不見的巨型口器,從進學校的第一天起就插入我的囟門,然後一直插著,沒有拔出。這具口器在我十幾二十年的學生生涯裡,使我的腦跟這隻巨蟲希望我認知的世界觀保持緊密的同步關係。我的腦是牠,牠就是我的腦。我的意志是牠,牠就是我的意志。牠要我怎麼行動,我便怎麼行動。牠要我成為怎樣的存在,直接下指令,不會遇到反抗。
這是不是可以合理解釋我的失憶?
就這樣過了十多年,牠把口器抽出後,有好長一段時間,我不知道要怎麼活。如果牠把我的腦直接取走就算了。但牠沒有,牠把被牠打造出來的腦留在我體內,我開始發現那顆腦不適用。如果你選擇不要留在巨蟲一手掌控的世界裡討生活,那顆腦很快就會變成沒有用的東西,甚至是阻礙,是心魔。我努力長出另一顆腦。幾乎是從零開始。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慢慢把巨蟲養成那顆腦的控制力一點一滴地奪回來。
幸運的是,後來這顆腦漸漸長成我喜歡的樣子,雖然我還是經常要花很大的力氣去說服自己,她是有用的,她能帶我走向幸福。可是,巨蟲腦偶爾會來個強力反撲,就像我早就吞食大量的蠱而牠手上有包裹著我髮絲的草紮人,輕輕一戳就能輕易讓恐懼與羞愧在我體內大地震。
我很難相信,我大概從很小的時候,就遭遇著這樣的暴力。我的求學生涯或許和大部分人比起來是順利的,直到大學才迎來第一次真正的潰堤,但是依然順利取得學歷,和我後來遇到的許多在體制內嚴重適應不良的朋友相比,挫折的程度實在不值一提。只是,當我終於意識到,倘若我一路走來選擇的不是順從,那些被體罰、被怒罵、被譏笑羞辱、縮在教室角落面容蒼白扭曲的同學,可能就會是我。而即便順從,而且是如此積極的順從,已經是既得利益者中的既得利益者。也難免在終於長出自己的腦之後,意識到那是暴力。你得變成巨蟲讚許且需要的那個樣子,否則就會被懲罰。你不能有自己的樣子。千萬別有自己的腦。
對於我沒有在巨蟲面前奮力反抗,沒有試圖衝近牠的身軀戳破牠的皮囊然後塞入一顆炸彈,沒有為牠從我那麼年幼開始就強行戳入我的腦控制我的思想毒化我的心靈而採取過任何攻擊行為,我深深感到憤怒與遺憾。
很諷刺的,洗腦是最廉價能得到尊敬與愛的方式。這兩者我都付出過。而人是真的能夠這樣活著的。人真的能在這樣的統治之下,還以為自己活得很不錯,尊敬著值得尊敬的,愛著值得愛的,而且相信自己是個正直不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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