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朋友來家裡看畫

 

昨天朋友來家裡看畫。其實本來沒有要看畫,只是臨時起意一起煮了頓飯吃,有煮得過爛的番茄燉雞、不夠鹹而且湯太少的苦瓜排骨、早餐配稀飯吃剩的小魚乾炒菇,以及水放得太多盛裝時還濕氣過重的花東米。我們邊嚼著口裡的飯菜,邊遙想已經飲盡的那罐來不及分享的梅酒。她說一年前釀酒的那個夜晚,戳梅子戳到很想求饒,剛從那瑪夏採回來的新鮮梅子鋪滿了整間廚房,廚房不夠用還鋪到外頭的沿廊下,電風扇對著它們呼呼直吹。從晚上忙到半夜,天都將亮了,還沒能休息。我聽著聽著,嘴裡的飯菜都成了梅酒的滋味,雖然當下沒喝到酒,身體卻浮現一種酸酸甜甜的微醺感,那是喝到好酒之後特有的一種舒爽。能使我們醉的,真不只酒精相遇味蕾,美好的懷想與心的應和,也是能醉的。

 

飯後,我們嬉鬧般的玩起她的電繪軟體,看著她一張張自由流動、極富童趣卻又獨具一格的創作,我第一次有了要把自己的畫拿出來分享的念頭。大概是因為這個人的畫,根本就是她的生活。那一張張已經完成了的作品,說是「完成」與「作品」,卻一點已經停止下來的感覺都沒有。好像有什麼,在我看畫的時候,向我流動過來,又再流走。流著流著,我忽然也好想加入這個流中。沒有多想的,就像孩子把自己平時珍藏的公仔一口氣全部搬出來獻寶一樣,我把放在屋子最角落的畫通通拿了出來,攤了一地板在她面前。

 

說到那些畫啊,其實我不怎麼用心收藏她們。寫作的筆記本也是差不多的待遇,但至少有個箱子住。這些畫我就一張張疊著,裝進買圖畫紙時附的四開透明塑膠袋中(封口處有膠條那種),一個袋子裝滿了,就再另外開一袋。因為平放太佔空間,我把她們立起來靠著牆站,就塞在諸多紙箱的外層夾縫間,有個專屬但不怎麼舒適的位置。因為畫的內容很雜,我也沒什麼在分類(也完全不知道怎麼分),在此之前也從來沒有這樣一張張攤開來看過。結果昨晚這樣一攤開來,實在很有一種走進高大茂盛雜草地的感覺。一叢叢大大小小形狀各異長得粗壯的草,一聲招呼也不打就撞上來。偶爾會開出一朵讓人驚豔的花。偶爾會踩到爛泥巴,留神一看發現上層竟流動著清澈的水。偶爾也像忽然間搭上一列雲霄飛車,在短時間內迅速把過去幾年的生活經歷一遍。是很有趣的經驗。

 

我的這些畫啊,都在心裡有困境需要突破、或身體很明確感覺到必須作畫的能量時畫的。除了超級好朋友外,只給作畫當時心裡很明確連結到的對象看,這樣的對象不超過三個。唯一來自他們的言語是「妳的畫好有意境哦,很像一個背景,讓我很想在上面加東西,或寫寫字。」我的身體抗拒這番言語。但一直以來,我確實知道我的畫只是我內在的一部分,我不會說我「會」畫畫,因為那些線條與色流/色塊只是我身體和心理的延伸。我沒有創造它們,只是讓它們流動出來。我也知道我幾乎沒有表現形式可言,怎麼畫就是線條、顏色、線條、顏色、線條、顏色,沒了。沒有任何具像物。沒有(有意識可以加以掌握的)構圖。所以她們籠統來說是「畫」沒有錯,但並不是那種專業意味上的畫。也不是帶著要給別人觀賞的意識造就出來的畫。

 

所以,當朋友驚嘆連連,說「妳很會畫耶!」「妳根本就是個畫家呀!」的時候(後面這句是因為我一邊翻找更大張的畫,一邊說「雖然我有畫大張紙的慾望,但總是畫到一半就沒有能量繼續完成」,她說這是只有畫過大幅畫布的人才會知道的事),我一邊感覺虛榮感嘩嘩嘩冒上來,一邊感覺需要保持一個觀望的距離。無法放心接受她的欣賞與讚美。我下意識用一種希望招引批評的方式問:「可是這些畫都只有線條,其他什麼都沒有啊。」她說:「有啊!線條就說了很多,妳沒看到它們這麼有生命力嗎?這樣扭動旋轉著。」一邊用手臂和腰模仿著線條的動態。「而且還有顏色啊!」她很敏銳且深深進入畫面地說著不同張畫的不同顏色給她的各種感受,我喜歡聽但也害羞聽。當她平靜地緩緩道來時,我覺得好神奇,那些曾經在身體裡面明確存在但一閃而逝的感受,被她的話語帶了回來,而她的感同身受只來自我的畫。我卻以為我的畫什麼都沒說!

 

然後我就知道了。我不懂畫,而且我依然用一種太過設限的觀點在看待創作這件事。在寫作之外,面對其他的創作表達形式,我依然有一種「會/不會」「專業/不專業」的頭腦分類法,在強迫自己謙卑,同時限制自己的能量,並容許自己處在不相信人人皆有潛質的誤認裡。我也對於在創作的本質當中人與人能共享的那種自由的連結,看得不夠清楚,以至於信任得不夠全心全意。一方面很高興自己的畫被讀懂了,一方面也很抱歉我竟然潛意識地預設了這個人會(以一種專業人士的姿態)來評價我的畫。這讓我的心裡頭滲出了淡淡的羞愧。這是假的謙卑。

 

哎呀,修行還在繼續啊!嘆息,有意思,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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