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細目

我從籃中挑選了幾顆檸檬。這種檸檬體型碩大,外皮是介於金黃與粉黃之間、帶著淡淡粉綠的顏色,皮很厚,跟我平常在菜市場的攤位上看到的品種很不一樣,是朋友和小農批來的。

第一次吃的時候,我從它的外觀預期大概汁不會很多,結果證實我完全不懂檸檬。儘管皮厚且粗糙得像長滿痘疤的青春期臉龐,它的香氣十足,而且輕輕一擠就慷慨貢獻豐沛的汁液。於是今天,我滿心期待地挑選了幾顆這樣的檸檬,踱入廚房,一一切開,往大鍋裡擠壓,籽和汁一起落入鍋底,像淺淺的、長滿水草的湖水在陽光下的質地。再加了好多匙黃色砂糖,終於調出酸不壓過甜、甜又不壓過酸的濃度後,倒入愛玉,隨意切成碎塊,最後試吃一次。一旁的孩子見我咂咂舌頭,不再像先前那樣喊酸,立刻跑去呼喊她那幾個黏在電視機前的哥哥,一下子四五個小孩圍了過來,小小的手摸著金屬鍋壁,光是那股冰涼就足夠讓他們樂的了。湯匙、杯子準備好,一大鍋愛玉瞬間減少一半,孩子們捧著自己的杯子當寶,在愛玉相伴下繼續去做自己愛做的事情。

這才是夏天。是我小時候度過的那種夏天。一個個漫長悠緩的暑假,從學校的課業裡解放出來,躺在冰涼的地板上,無止盡輪迴地看著力霸卡通台(鬥球兒彈平,茉莉公主,九龍珠,魔神英雄傳,東洋魔女阿優),或是望著天花板上閃爍的波光發呆。陽光刺眼,也把人帶到離現實比較遙遠的所在。在漫長的體制內求學生涯裡,只有假期是我可以盡情放鬆、稍稍做回小孩的時刻。

在這樣的暑假裡,會出現兩三種媽媽或阿婆半自製的甜點。今天,當我看著孩子們因為可以吃愛玉而雀躍不已,我想起的是那道比愛玉更簡單的米細目(miˊ siˋ mug,ㄇㄧˇ ㄒㄧˋ ㄇㄨ輕聲)。

米細目和粄條一樣是用米製成的長條狀食物,但是粄條是扁的,米細目是圓的;粄條我只吃過鹹的,米細目卻鹹甜皆可。甜的米細目,是會讓阿婆露出貪吃嘴饞模樣的其中一道點心。我常常在酣睡之後,清涼的早晨裡,看見家裡那張用了數十年的圓木餐桌上,躺著一包裝在透明塑膠袋裡的米細目。它的外觀不比粉圓繽紛多彩,口感不像愛玉或仙草Q彈討喜,味道單一而且嚼久了會泛出淡淡的酸味,對孩子來說其實不在涼水排行榜的前幾名。可是,只要從菜園忙完回來的阿婆擦擦汗,在後門的樹下挑完一整盆剛採的菜,轉入廚房內動手調製糖水,再把這些白白胖胖的米細目倒進金黃色透明的糖水之中,我和弟弟還是會吃得不亦樂乎。怎麼說呢?大概是出於「這是暑假才會有的幸福」的心情而感受到的好吃。但對阿婆來說,混在糖水裡頭吃的米細目,是夏天食慾不振時替代主食的好選擇。

今天從瑪家騎經壽比路回家的路上,望著藏青色的山和層層疊疊、立體感十足的雲朵,很訝異自己竟然想起這道甜食。一直以來,我其實不算愛吃米細目。就連在村莊裡工作、依賴庄內粄店解決中餐的那幾年,我都沒有點過它,一次都沒有。但在這個難得有機會陪伴孩子度過童年的夏天,在阿婆去世三年後,在一個距離家鄉三百多公里的地方,我的舌尖卻湧上它的滋味,彈跳著米細目特有的彈性,阿婆在廚房裡興沖沖地攪和著糖水的背影依稀彷彿浮現眼前。

記得有一次過年,我貪婪地吃著媽媽做的各種粄(在客語裡沒有「年糕」這個詞,凡米食類製成的糕點都叫粄),還一邊討著掛紙的時候才吃得到的菜包,說:「奇怪,我覺得我以前沒那麼愛吃這些東西啊。」媽媽笑笑地說,「你真的是客家人耶,小時候不愛吃,可是越長大就會越喜歡這些米食。」

我其實不知道什麼是客家人,如何定義客家人,也從來不覺得延續族群認同是我的使命。可是,假如媽媽說的對,那麼我的客家認同,其實也就僅止於此:那些愛著我們、照顧我們的女性,終年辛勞勤奮地從廚房裡端上餐桌的美食。喔不,其實不只是從廚房到餐桌,更精確地來說,是從菜園到廚房,再到餐桌。從前是阿婆彎腰種菜,爸爸用扁擔下到池畔挑水澆菜。現在是媽媽架棚栽下各種豆、各種瓜,爸爸則已經熟練如何用塑膠水管鋪設綿密的灌溉網絡。

然而,那個製造出我的客家認同的廚房,卻也是引發我恐懼的廚房。那是一個讓我發現,原來在女人的生命中,愛即等同於要自願被照顧責任綁架的廚房。我不確定,在離家那麼久之後,我逃開那個廚房了嗎?

留言

這個網誌中的熱門文章

心靈寫作工作坊|2023終─始2024|招生中。

心靈寫作工作坊|2024夏季特別企劃:單身書寫|招生中。

|心靈寫作工作坊|2023秋冬|招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