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
今天是第二次在自己帶領的寫作課中聽到文章用國語/華語/普通話/北京話/中文(好多選項,到底要用哪一個)以外的語言被讀出來。
其實在之前好幾年以學員身分參與的心靈寫作工作坊中,曾聽過一次用福佬話/台語讀出來的文章。但當時的狀況比較特殊,那一篇練習是以我們書寫的那個人的口吻來寫,也就是想像自己是他、用他的角度與思考模式說話方式等等來寫出那篇練習。有個同學選了一個平常都講台語的人當作書寫對象,所以,讀文章的時候自然也就用台語來讀。當時我聽,只覺得那是個有點奇特的經驗,好像平常熟悉的那個同學身上寄居了另外一個人,有點類似通靈的狀態,從這個人的身上發出了另一個人的聲音,那聽起來就是有點遙遠而陌生。我想這跟我與那種語言的熟悉度無關,當時心與心的感應比語言帶來的溝通還要敏銳許多。
後來又過了許久,我才再次在自己帶領的工作坊中聽見不一樣的語言。這次是客語。動聽的南四縣。寫作者從筆記本中抬起頭來,眼裡帶著笑意問:「我可以用客語唸嗎?」我喜出望外,馬上帶著濃濃的興味聆聽。當時我們剛從龍頸溪內埔段慢走半小時回來,所有人都書寫自己在環境中體驗到的聽覺經驗。這段用客語分享出來的練習,開篇就是翠鳥鳴叫聲劃破水面、鑽進黑漆漆的溪水中捕魚的場景,接連著回憶起自己兒時的親水經驗。我沒有想到,自己會聽得熱淚盈眶。儘管文章內容對環境的深刻情感很打動人心,但不是因為這個。如果他是用國語來讀,我不會有同樣濃烈的情感浮現。為什麼客語讓人流淚?我不知道,那甚至不是我從小熟悉的那種腔調。可是,裡面有鄉愁,濃濃的鄉愁。我在那樣的閱讀裡,聽見來自土地深處的聲音。有一種蘊含著雋永韻味的美麗,我還無法用言語去形容,但就像音樂一樣直接敲擊我心扉,難以解釋,只能沉醉其中,被她帶領。
今天,我聽到了第三種語言。這次,是我主動要求的。書寫者能講中文,卻不能寫中文。我看見她的紙張上落下一排又一排秀麗的字跡,排列整齊,像仔細紋上的刺青,是我讀不懂的藝術品。在以字母為主體構成的長條帶狀上方,還點綴著一些俏皮的小符號。好想知道她寫了些什麼。她在我說「請大家現在把剛剛寫的內容讀出來」之後,蹙著眉看我,「我有很多複雜的感覺,可是我沒辦法用中文來說,說不出來。」我說,妳直接讀越南文就好,不用管我們聽不聽得懂,最重要的是妳自己。「可是我這裡面寫的是一些心思啊,我想要跟大家分享,就是……」我打斷她已經開始敘述的內容,正式要求她先把整篇越南文讀一遍,如果想要的話,再用中文解釋、翻譯給我們聽。她停頓了幾秒鐘,或許微微嘆了口氣,然後開始讀。小小聲地讀。我把靠她這側的耳朵更往她的角度偏,想聽清楚越南語舌根後壓、把氣往上推到鼻腔發出的特殊共鳴,與發音短促的子音形成的明快節奏與韻律感。對我來說,越語有一種黏著的甜膩感,講得輕柔變軟綿綿,像拉起的糖絲,講得清脆就像明快的高胡演奏伴著打擊樂,旋律與節奏都到位。我好想聽,想聽一個人用充滿感情的聲音,讀她自己的故事,用越南語。
可是,她的聲音被口罩掩蓋,咬字模糊不清,像是只想把這個段落快點結束。語氣平板,沒有感情。最後一句越南文一讀完,她抬起頭就說:「你們又聽不懂。」帶著淡淡的無奈,或許還有一點氣餒。我這才發現,自己只顧著要維護她說母語的權利,忽略了她渴望交流的心意。趕緊請她再用中文與我們分享,或許詞彙不足以充分表達她心裡的細膩,但她用眼神、用表情、用身體,盡情、盡力地說。
後來,我們又用「我渴望」開頭,寫了三分鐘。這一次分享時,她直接翻譯成中文,用說的而非用讀的給我們大家聽。她說完後,我問:「可以請你用越南文讀一遍給我聽嗎?」她沒有直接回應,而是把眼神移到紙面上,端正、專注地讀了起來。一個字、一個字讀,眼神、情感和聲音在同一個無形的軌道上前進,這次她的自信與篤定把我拉進她的世界裡,不再含糊不清。我聽見了我想要聽的聲音。那是從一個人的思想、情感、經驗,這種種交織而成的生命故事的整體深處,發出來的聲音。當她不需要用力,不必要偽裝,能信任而放鬆地發聲時,哪怕那是微微顫抖著的,都是在一瞬間就能讓我們的身體知道「對,就是這樣」的聲音。
這次,讀完之後,她看向我,眼神裡有著一股內斂的篤定,微微點了點頭。
(感謝 在在好囍宅 舉辦「繁華女藝x心靈書寫」,讓 新的聽見 有了一個好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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