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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放與提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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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步是對心靈的野放。 我有個朋友說得很好,他說,「徒步是從腦走到心的過程。」 確實就是這樣沒有錯。 在之前的工作經驗中,我有機會自己一個人走在乾季的河道中。爛泥在腳下,湧泉地形使你不知道踏出哪一步時會忽然深陷泥淖,而且同時可能有被你驚嚇到的大型外來種魚類從泥中一躍而起,撞擊你的腳。髒污且幾乎靜止的水流中,還暗藏著屍體。一旁的家戶若養的雞死了,直接拋入河裡,連羽毛都還發著亮光。蒼蠅群聚其上,哪怕你已經盡量維持距離,一走過去,整群嗡嗡飛起。爛泥裡藏著空氣,那些空間經過你的體重施壓而緊縮,空氣溢出,混合著植物腐爛、家戶廚房及沐浴廢水的混合氣味撲鼻而來。即便如此,我還是一步一步往前走。因為,置身在這樣的環境裡,實在是太讓我好奇,也太讓我興奮了呀!不覺得神秘感十足嗎? 這條水圳就在聚落的邊邊,寬度不足五公尺的河道旁就緊鄰著一棟棟房子的圍牆。我在陸地上每日穿梭來去,熟得不得了,但一下到河道裡,就彷若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爛泥,汙水,死屍,叢生的野草,不知道何時會從哪裡竄出來的動物,以及依然是野地的兩岸恣意生長、遮蔽住天空的雜木,團團包圍住自己。稜果榕的果實會在不經意的時刻噗通一聲掉落到水裡。小黑蚊很多,偶爾會有小鳥啁啾。河道的中後段,樹冠長成隧道把陽光完全隔絕在外,我在聚落的中心走進一片熱帶叢林。在這樣的環境裡,身體完全醒過來了,拼命的吸收她所需要的探險與新奇。人在那樣的處境當中,是一隻敏銳的獸,五感終於從遲鈍的日常生活中甦醒過來,一點細節也不放過地搜索著任何的好奇與危險。   寫作也是這樣。 就是需要這樣。 也因為這樣,你在寫作的時候更加感覺到自己活著。   徒步,跟上述那樣單純去到一個陌生的、能帶給自己刺激的環境不太一樣。徒步比較像是,不停留的不斷穿越一個又一個或者陌生或者熟悉的空間,直到最後,你的精神狀態讓陌生的或熟悉的都變成嶄新的。不管看到什麼,你都覺得好新。路邊的樹精神抖擻,每一棵看起來都有自己的個性。遇到的人莫名的每一個都能在當下就交心。不是你主動跟他交心,是他就很想跟你交心。經過的每個聚落,都散發著濃濃的故事感,好像從它自己長久的歷史當中聳立起來,你知道每一棟房子中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精彩,哪怕你一個字都還沒有聽說。世界變了,存在的基礎變了,因為,你的心智,在徒步的過程中變了。   心靈要野放有很多不同的方式,

寫作是民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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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作是民主的。 或者,更精確地來說,對我來說,推廣寫作這件事,是牽涉到民主的。是在奠定民主的基礎,用一種土法煉鋼、根本、緩慢、甚至難以察覺進展的方式,在進行著。怎麼說呢? 解釋起來或許會兜一個大圈,顯得我的認知與觀察都相當迂迴。且與制度全然無涉。但在我自己的經驗當中,我確實因為這樣而開始意識民主在我生活裡的存在,並在意起它是否獲得實踐。 以前,我在一個我很喜歡的小村莊裡面工作。小村莊有很美麗的環境,像是被凍結在一個特定的時空環境裡面的文化氛圍,令我深深著迷。可是,小村莊的居民對此不以為意。他們嚮往繁榮的發展,對自己在村莊裡形成的生命經驗經常覺得不值得多談。對於環境,他們覺得大都市更為高級,對於存在的價值,他們覺得典型的成功範例才上得了檯面。因為覺得自己不重要,因此,涵養自己生命故事的自然環境與文化內涵,被破壞了也就無關緊要。那不是破壞,而是應有的更新。便利,成為理所當然比回憶、比自己的祖父母輩累積的生活智慧更加重要的事情。自己對生活環境的想像與期待,拱手讓給有權有勢的人或者權力結構,很少覺得自己有資格過問什麼。 在這樣的人群之中工作,自己就算提出再好的意見,爭取資源來實現,也只是複製了威權運作的過程。   更讓我在意的是,女性們。我剛開始這份工作的時候,參與地方頭人會議,席間清一色男性長輩。我很記得那時的身體感,都不用別人說,我就會自動彎腰倒茶。大家輪流高談闊論,我埋頭寫會議紀錄。會後把紀錄給與會者過目,針對意見修改,角色自動就變成長官身邊的祕書。後來,我慢慢有機會走進個別的家戶之中,跟村莊裡的女性長輩談話。你很難想像,這麼有能力、有想法、有細緻的感受與敏銳的觀察,而且連行動力都十足、超級擅長互相照顧的女人們,為什麼一到了公共場合就自動成為男性的配角。我好希望她們可以有機會好好感受一下自己,那是多麼精彩的生命,我好希望她們知道自己煥發著獨特的光彩,那光彩,如果勇於呈顯於外,勢必能把這個地方變得更加有趣、更加流動、洋溢著各式各樣不同的可能性。 但是,這當然很難。沒有人願意挑戰現況,更何況你要挑戰的對象可能是你的公公/父親、先生/兄長、兒子,或從小一起長大到現在還每天幫你倒垃圾的鄰居。讓渡權力是很容易的,如果那可以換來安好、信賴、愛,與歸屬。   我也曾經面臨這樣的煎熬。我要不要讓渡我在工作上的權力,來換取愛與信賴?我選擇不要,然

一心三藏,路在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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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夜晚,有一個這樣的時刻。 我收到一封訊息,來自當天早上參與線上寫作的朋友。 她說,「你的包容與接納的愛,我都感受得到哦。」 我在螢幕前,先是覺得不可置信,再來是感動得熱淚盈眶。 我帶著激動,抱著筆電坐到我的床上,背靠著窗邊的牆,屈起膝蓋,回到自己的脆弱與親暱之中,把這個時刻跟一位朋友分享。我說,你看,我收到了這樣的訊息。他說,恭喜你啊,突破瓶頸了。我忽然哭了起來。我用手托著自己的雙頰,感覺眼淚細細碎碎的濕成一片。心裡感到苦樂參半,奇妙的是,一開始,苦比樂多,聽到朋友一個字都不用多問就全然理解了的撫慰,過去積壓的苦悶與掙扎一口氣湧了上來,我才發覺原來身在瓶頸中的自己難過成這個樣子。哭了一陣子,苦才漸漸散去,湧上的是一種輕盈又陌生的快樂。純淨,但很稀薄,一不小心就會被掩蓋過去。我知道,這個新在我心裡誕生的小精靈,身體還近乎透明,如果不餵養她多一些營養,消逝只是遲早的事。   瓶頸的鬆脫,是這樣:膠膜散裂了(在這之前你根本不知道原來有膠膜存在,散裂的時候才發現它密不透風的封住自己,簡直無所不在),原本卡得死死的齒輪,忽然間開始轉動了,一切都重新歸位,整個有機體又重新運轉起來。   所以,卡住的到底是什麼?   前幾天看了曉生說《西遊降魔篇》,開篇第一句話就震撼到我。「西遊記高深之處,在於九州三界,人神妖魔,只是唐玄奘一個人一顆心的旅途。星爺拍的不是喜劇,而是孤獨的苦行悲歌。」沙僧是他的慈悲心,豬剛鬣是他的慾望與執念,悟空是他的理想,是心之所向,也是他的心魔。當玄奘出發去尋找被佛祖封印在山洞裡的悟空,請求他幫忙收伏一發不可收拾的豬妖,那漫長的翻山越嶺,便是象徵著他要用追尋理想來克服自己的慾望。「但追求理想如果急於求成,一旦變質,理想就會變為心魔。」理想與心魔,原來竟是一體兩面。而慾望,倘若不好好面對,也不可能真正放下。   玄奘經歷過痛徹心肺的失去過後,與收服的三隻妖怪悟淨、悟能、悟空一起踏上西天取經之路,其實便是與自己面對內在慈悲心、慾望、理想(心魔)的修練同在,開始了漫長的徒步之旅。「一心三藏,路在腳下。」啊,看來,我的徒步真的是還走在很表層的地方呢。  

寫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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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寫作的時候,你經歷了什麼呢?   十年前和他一起在海邊相擁的那片月光。赤腳踩在沙灘上的觸感。一家人團聚的飯菜香。那場激烈的爭執中,你壓抑著沒能說出口的話。對最親近的人,始終難以承認的恨。或是喜歡。對自己的喜歡,對生命的喜歡。一旦動筆寫了,你才知道,原來那飽滿得可以將你的心撐起來飛翔。   雖然我們寫的是 100 個我喜歡,但許多人都不約而同寫到了痛苦,悲傷,孤獨,眼淚。然後,在這些明明讓自己難受的狀態前面,都加上了我喜歡。按照寫作的順序來說,確實是先寫了「我喜歡」,然後才浮現了這些讓我們難受的情緒或事物的狀態。因此,我們真的是喜歡的。我們心靈的韌性是無限大的,它讓我們得以全然的接納、承受並轉而認可那些帶給我們苦難的種種。人,在這樣的苦難當中,得以昇華,變得高貴,甚至偉大。   也有人發現,明明寫的是我喜歡,但心裡卻同時浮現了「我明明就不喜歡」。明明對這件事、這個人,是不喜歡多過於喜歡。或者發現,在剛寫下「我喜歡孤獨」之後,馬上接著出現在筆下的卻是「我喜歡聊天」。振筆疾書的同時,問自己:到底孤獨是要怎麼聊天啊?接著為自己的豐富多變與矛盾衝突感到驚訝。   你發現了嗎?寫作就是這麼一回事呀。寫作,讓你經驗也驚艷你自己。寫作是一趟極其豐富的內在之旅。透過寫作,我們可以讓心智帶領我們去到好遠、好遠的地方,那經常是你在現實生活中幾乎不可能再回去的時空。儘管物換星移,景物全非,那真正重要的,卻依然鐫刻在你心靈的縫隙裡,清晰鮮活得讓你難以置信。透過寫作,你可以走得好深、好深,去和那個也許你從來不曾意識到存在的自己相遇。   因為寫作,我們和自己變得親密。因為寫作,我們看見自己的抗拒。在寫作中,我們嚇到自己,我們掙扎,我們釋放,我們接納這就是真實的自己。   在昨天和今天這兩場線上的工作坊當中,我發現,那些最核心該會的,大家其實都已經擁有了。缺乏的,僅僅是有個人告訴你:你可以這樣,沒有關係。就這樣做吧,這樣的你,是可愛的。   寫作的人,認真生活。認真看待自己的生命。渴望珍惜,渴望感受,渴望愛。寫作的人,小心翼翼檢視自己,保持頭腦的清醒,否則沒辦法進入對事物細節的描述,也看不清楚情感的成份。 寫作的人,哪怕遭遇挫折,還是願意尋求力量,跨越重重障礙,逼近真相。 寫作的人,我喜歡你們。

人與人心靈深處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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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與人心靈深處相通,始覺共同存在。」──殷海光   最近,我總是想起這句話。大一的時候,修了柯慶明老師的現代詩選,某一堂課的開端,他默默不語,在偌大的教室裡,用短短的白色粉筆,在黑板上寫下這幾個字,然後說起了殷海光的故事。我已經記不得,那時候是為了講哪一首詩,讓他援引了這一句話。但那在黑板上圓潤卻有力的字跡,依稀還留在我腦海裡。   十八歲的年紀,很容易被浪漫的句子打動。在那之後十多年間,經歷了許許多多的事,大概沒有哪一件深刻的事,印證了它。很多時候,深深投入去信任、去經營的感情,被現實磨光。人與人心靈深處相通?唉,光是語言相通,就已經難上加難,哪裡還想得到「心靈」這兩個字呢。我在艱困的心靈處境之中,開始參加小美的心靈寫作課,開始用毫不矯飾的方式寫作,漸漸流露自己的醜陋、卑劣、憤怒與哀愁。當然不可能完全放心,很多時候一整座冰山我只露出一點點,但就在我以為自己會被討厭的時候,小美跟我說:「我今天聽你讀的時候,覺得這麼暢快的寫作真好!」「我好喜歡你寫的哦!特別是院子裡要有龍眼或茄苳樹那一句。」太多了,真的,這樣的經驗太多了。小美是個熱愛閱讀文學作品的人,可是,不管是讀大師級的作品,還是讀我們在工作坊中帶著淚眼、微微顫抖著寫出的文字(那經常是雜亂無章,毫無脈絡可言,甚至連情感都是混亂的),她都帶著同樣的熱忱與興味。因為她是那樣閱讀著,聆聽著,回應著,而且真心喜歡,所以,我一直覺得,敞開身心去寫,是一件珍貴的、驕傲的、能帶給他人喜悅與滿足的事。小美對心靈的珍視,為我們搭建了一個溫室,每一顆剛要萌芽的心,都在裏頭得到細心卻又自由的呵護與鼓勵,因為這樣,我們可以把寫作的體質養好,可以把自己跟文字、跟心靈的關係建立好,知道如果有一天要走出去,不管外界刮著多大的風雨,我們的腳將穩穩站立。那就是,寫作跟自己的心靈的關係,永遠是最重要的,最優先要被照顧好的,沒有其他的價值會勝過它。跟寫作不離不棄,也就是跟自己不離不棄。   然而,在我自己開始帶工作坊之後,我卻變得好懷疑。懷疑自己的心靈跟別人的心靈,到底有著什麼樣的關係?或許因為把自己的責任看得太重,我變得沒有辦法放鬆去感受。或許因為想要追尋的東西太過明確,我變得沒有辦法放鬆去感受。或許,我根本不會有答案是很自然的事,因為我總是被動地被接住的那一個,而不曾主動去牽引或喚醒一些什麼。原本以為,我能給大家的,是

你曾想過自己要怎麼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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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曾想過自己要怎麼死嗎?   前天晚上和朋友聊到,如果在這波疫情中得病,以我心肺虛弱的狀況而言,死亡率很高。假如真的死了,我想埋進土裡,不想被推進火化爐中燒成骨灰,再被關進另一個水泥牢籠裡(嗯,假設靈魂跟肉身無關,那麼關住骨灰是也關不住我啦)(但是這又牽涉到死後靈魂是否會繼續存在的問題,我實在是還沒有答案呢)。朋友說,她才不想要,光是想到自己全身長滿蟲,心愛的男友看到了會怎麼想,就覺得很不情願,還是乾乾淨淨的火化好吧。   剛剛在屋子裡簡短地跳了段舞,然後大喇喇地躺在冰涼的地板上,心臟在胸腔裡咚咚咚地大力敲打。我感覺背部的肌肉隨著呼吸的節奏來回敲擊著地板,張開嘴巴大口呼吸。汗隨即濕透了衣服,手臂也濕成一片。就這樣躺著,大口用力呼吸。心裡浮現念頭:我願意。我願意被土裡各式的蟲類和細菌啃食我的肉身。我願意牠們吃掉我的皮膚,肌肉,內臟,眼睛,嘴唇,耳朵。我願意這個承載了我一生的肉體,成為他們存活的養分,並經由他們,分解、傳遞給更多不同的生命型態。土裡的細菌,昆蟲,雜草,雜草開出的小花,地面上會來啃食小花的昆蟲,蜥蜴,蝴蝶,鳥,狗狗,貓咪,梅花鹿,還有散步的時候心情特別美麗或特別陰沉而想來摘花的人。還有,在我活著的時候,總是讓我乘涼、倚靠、對話的大樹。我願意成為他們的養分,就像在我的一生之中,他們總支撐著我的存活。我願意在他們啃食我的眼睛時,把這個世界帶給我的美麗釋放;我願意在他們啃食我的雙唇時,把世界帶給我的溫柔釋放;我願意在他們啃食我的心臟時,把世界帶給我的愛釋放。釋放,回歸,取之於大地,用之於大地。我願意成為這個世界的滋養,如同他們一直滋養著我那樣。   朋友說,如果是埋在土裡,會被蔬菜、果樹吸收養分,她可以再把那些蔬菜、水果分送給親朋好友的話,這樣她可以接受(因為我們在討論現在合法土葬的面積已經一直在縮減了,可不可以把我埋在她家的農地裡)。我接連著想到,在我最喜愛的村莊裡,最神秘、最清澈的那條小溪,正是因為在墓地旁,才能保有這樣原始的生態與罕見的人跡。墓地不只是埋葬死者之處,還是放牧黃牛、螢火蟲繁殖、孩童探險和鬼故事可以生長的地方。即便在農村裡,原先大片大片的墓地也逐漸被廢除,骨灰罐全移到新建好的鋼筋水泥靈骨塔中,然後,靈骨塔周邊再改成被方格狀的馬路穿梭、依固定間距種好路燈的「公園」。乾乾淨淨的,毫無陰森氣息。我們想把死亡完全從日常空間裡隔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