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寫作與禪修:表面上的『失敗』,是你最能有所收穫的地方
前兩天和朋友坐在高雄的天香拉麵溫馨小巧的店面中,扒著白飯配剛上桌的麻婆豆腐,時不時舀幾口麻油雞湯來喝,一邊討論著心靈寫作課究竟該怎麼宣傳/行銷好。我聳聳肩,這項工作的未來方向目前在我眼前就是一片霧。她張開沾滿油光的嘴唇問:「那你看到其他類似課程都是怎麼宣傳的啊?」我說:「類似課程?你是指寫作課嗎?」她點點頭。我回想了一下在臉書上被廣告推薦過的幾種寫作課,憑著對那些經過視覺化的課程資訊的記憶,回應道:「就是會列出課程大綱呀,第一週會做什麼,第二週會做什麼,然後經過這些課程,你可以得到A、B、C的收穫,這樣。」嗯,還有就是現在經常搭配講師照片,講師的影像必須既親和又有專業的感覺。她看著我笑了笑,應該是明白我語氣中的無奈,同時也對於我不認為這種方法適用於心靈寫作感到有些無奈吧。
唉,其實我自己也蠻無奈的,因為我也說不太清楚,到底為什麼這種多數人會買單的方式,我會覺得不適用。硬要做,是做得出來的,我可以列出每週要探索的主題,做為課程大綱,讓潛在的「客戶群」評估自己的興趣值或實用度;也可以條列式的說明,心靈寫作能帶來的收穫A、B、C分別是什麼。但我就是覺得不對勁。身體就是本能性地抗拒。我很確定練習心靈寫作能對生命帶來助益,但我拒絕用助益來進行販售。為什麼呢?我確實希望傳遞這些助益讓更多人知道,不是嗎?
我想,大概是因為我實在是受夠了無所不在的功利主義吧。倘若連心靈寫作工作坊這種探索自我生命歷程及心智覺知的行動,都要先承諾「你一定會有收穫的,收穫將會是A、B、C、D、E、F、G」,才會有人要來參加,我會覺得很沮喪。這是一門不承諾你會寫出任何「好」作品的寫作課。不傳授如何獲得讀者目光的寫作課。就像心靈寫作的原則,「不」停筆、「不」控制,都是「不」。而這些「不」,創造了一個空間,讓你得以暫時脫離無所不在的功利主義,只是貼著自己的存在而活。至於貼著自己的存在而活,有什麼意義或作用?嘿,該不會連這個都要我用行銷手法來預先向你揭示吧!這個問題,你當然得要自己選擇出發上路、親身探索,然後由你自己提出回答才行。
就算我真的知道答案,我說破了嘴也不會對你有用。這種事情不自己經歷,根本不會真正發生作用。
這就是功利主義充斥各個面向的生活的弔詭之處。我們把自己生命的權力交給功利,然後認為這是真正能為自己創造利益的方法。
這些想法本來只是隱隱約約潛伏在我意識的底層,難以化身為語言。一直到剛剛,我讀了早在2012年就買了卻一直收在紙箱裡沒讀的《正念》(註1)。本來只是想為停滯已久的靜坐練習加入一點新元素、新架構,沒想到這一讀,竟然一再發現書中所揭示的禪修練習心法與我在心靈寫作中的體悟有著高度的重疊之處。
接下來我會援引書中的一些段落,並與心靈寫作進行相互對照。但在此之前,讓我們先花點時間澄清「禪修」與「宗教」之間並非絕對關聯在一起,正如《正念》書中所強調的:「禪修不是宗教。正念只是一種訓練心智的方法。許多原本打坐的人本身有宗教信仰,但許多無神論者或不可知論者也熱中禪坐。」作者清楚為正念二字下了定義:「正念就是不帶批判地觀照,以及對自己慈悲。」這很大程度上也是我們透過寫作在進行的練習。
此外,由於禪修通常會被與佛教聯想在一起,我再補充一點一行禪師對「佛」字承載的概念的澄清。小心不要被語言困住了,佛其實意指覺醒,而禪修是幫助覺醒的途徑:
「當我們使用『佛』這個字,指的只是佛的概念。也許你聽過一個關於「佛」字的禪宗故事。一位禪師在教學時用到『佛『這個字,他非常謹慎,因為『佛』這個字及其概念非常微妙,足以成為聆聽者的囚牢。人們或許以為自己清楚佛陀是誰、佛怎麼樣,因而困於這些想法。……這位禪師為了幫助聆聽他開示的人不被困住,他說:『朋友們,我被迫使用〔佛〕這個字。我並不喜歡這個字,我對它敏感。每次我用了這個字,都要到河邊漱口三次。在場每個人都沉默不語,但是一名坐在後面的學生站起來說:『老師,每一次我聽到您說這個字,我都要到河邊洗耳三次。』
念、定、慧以種子的形式潛藏在我們之內,那是我們的佛的本性。每個人都具有佛性,那是好消息。這不是期盼,這是事實。梵文的字根Budh-的意思是『覺醒』」。(註2)
簡言之,發掘自我內在更深刻的關照能力,並不等同於信仰某個宗教。希望大家不要因為宗教因素而止步,那真是太可惜了。我們先繼續往下讀,透過《正念》作者對於禪修練習直白的闡述,以及我在心靈寫作中的所得,你就會更明白為什麼我會這樣說:
「重點是慢慢練習,就算覺得困難、無聊或重複,也要盡可能遵照指示。生活中如果有不喜歡的事情,我們往往是匆匆帶過,急忙進行下一個活動,但是本課程建議不同的面對方式:把散亂不安的心視為更深入觀心的機會,而不是立即把這個現象當成理由,下結論說禪修『沒有用』。」
對,心靈寫作也是一樣。我們在寫作中不挑選什麼「值得」寫,而是把所有浮現上來的念頭都寫下來;不逃避任何你不喜歡的感受或自我的面向,而是透過誠實地書寫來看見這樣的自己。這看起來很弔詭,因為這樣的寫作難道不是帶來更多的困擾?怎麼會讓我更喜歡自己、更能感受到自己的價值?既然如此為什麼我們要花時間做這件事?
但人的心智就是這樣運作的。當你不挑選也不閃躲的去看見各個面向的自己、各個面向的生活時,你的心量才有機會發展成更寬廣的模樣,你對自己的愛也是。
「禪修的目的不是要努力達成一個目標,甚至不是努力要放鬆,雖然這聽起來很怪。放鬆、平靜和滿足是禪修練習的副產品,不是目標。」
心靈寫作的目的不是要努力達成一個目標,甚至不是努力要寫出「好」作品,雖然這聽起來很怪。認識自己、更細緻全面地看見生活的各個面向和寫出「好」作品是心靈寫作練習的副產品,不是目標。
「請記得,練習時不需要覺得這是愉悅的經驗。」
哈哈哈,對!沒錯!
請記得,心靈寫作時不需要覺得這是愉悅的經驗。雖然你寫完之後,有可能會感覺到身心放鬆、深層的疲憊升起而使你有機會去照料他,並在這個歷程結束後得到一個更健康、更親密的自我。但請不用帶著這樣的期待與自我要求,去經歷寫作練習。
在寫作的當下,你感覺到什麼,就是什麼。
「每天按照指示練習,直到成為常規,雖然你真正練習時會發現,禪修永遠不是例行公事。」
不論你寫作多少次,只要你是敞開心胸、不帶控制地去書寫,寫作就永遠不會是例行公事。永遠會有第一次被撕裂開來的某種新鮮或驚異,淌湧而出。
「你負責投入時間與精力,結果則因人而異。我們無法事先告訴你,處在當下這一刻能夠發現什麼,以及當下開始向你揭露本來面目時,你會感到什麼樣的平靜或自在。」
對!對!對!
就是這樣!
結果會屬於投入去耕耘、去練習的你,也應該由你自己來詮釋。
就算我比你了解心靈寫作如何作用在一個人的心智之上,我也無法事先告訴你,這趟屬於你的旅程,獨一無二的旅程,你到底會看到什麼樣的風景,以及你最後會走到哪裡。
「開始之前,要知道在這段過程中,你會有無數時候自覺失敗,知道這點很重要。……你可能會有這樣的念頭:這些招數對我都沒用。
但這不是失敗的徵兆,反而帶有深遠的重要性。這就像嘗試任何新事物,比如學習畫畫或跳舞,看到結果不符合心中的預期,可能很洩氣。在這些時刻,請堅持不懈以及對自己慈悲。表面上的『失敗』,是你最能有所收穫的地方。」
我在驚詫又驚喜不已的情緒中讀著這段文字哈哈大笑,然後不斷讚嘆作者怎能如此誠實。不,他不僅是誠實,他已真正掌握禪修的精義。所以才能說得這麼精準到位。
真的,所有感覺到「失敗」的時刻(以寫作來說,即是:你認為你應該要能寫出這樣那樣的文字,但一旦用不控制的方式去進行時,你寫出了完全不符合預期的內容──而這正是心靈寫作要求的寫作方式,因此在心靈寫作中的失敗頂多只是你都不能專心。但察覺自己不能專心,也是收穫。因而,在心靈寫作中其實沒有所謂的失敗。),反而帶有深遠的重要性。真正的學習在這裡:我們如何去經歷那樣的感受,如何去觀察自己看待事物的觀點,以及在看見之後,如何回應這樣的自我、如何再度做出選擇。而這一切,都能在心靈寫作中充分地被經歷。
娜塔莉高柏在《狂野寫作》中說:
「人們總是一再地問我,如何把十分鐘的限時寫作裡的內容轉化成短篇小說、長篇小說、散文……等等。他們問我,你都怎麼處理這些限時寫作的文字?
我的第一個答案是:不知道。我是說真的。喝完一杯水之後我會做什麼?我猜我會放下杯子,走出門去。我會怎麼處理早晨起床或是晚上睡覺這兩件事?我們可以拿月亮、或是人行道或是垃圾桶來做些什麼?
寫作練習不過是一種基本功,就跟色彩中的黑與白,或是走路時把一隻腳挪到另一隻腳前面的動作一樣。問題是我們從未留意一隻腳挪到另一隻腳前面的動作,只是很自然地邁開腳步;寫作練習則不但要你注意腳的動向,還得注意心的動向。而且不只如此,它還會使你專注於你的心,開始信任它、了解它。這是很棒的事,也是創作的基礎。如果你了解了這個道理,其他就不甘我的事了,你可以寫你想寫的,因為你已經擁有了足以寫出一部小說或短篇故事的基本工具了。」
──
呼,打完這樣長長一篇的文章,我最大的收穫是,察覺到,原來我對功利主義極度缺乏耐性與同理心。該改,該改。
註1:《正念》,馬克‧威廉斯&丹尼‧潘曼著,吳茵茵譯,2012年天下文化出版。
註2:《禪與拯救地球的藝術》,一行禪師著,汪橋譯,2022年大塊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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