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榻米
早上在一身清涼中醒來。是那種,緩慢而自然的甦醒速度。我在榻榻米的乾燥青草香氣中,意識矇矓的停留在一場酣睡過後身心流連著的甘甜裡。無由來的滿足,喜悅,飽滿的感受,完整地讓人不想離開。我不清楚自己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中停留了多久,但最後確實是在雀躍而有活力的心情裡有意識地選擇了睜開眼睛。窗外的光照進瞳孔,今天的天空很藍。我坐起身,看見外頭那棵黃槐還有一半的身體壟罩在陰影裡。清晨的涼意悠悠地迴盪在房子與樹之間,在太陽照過來以前,我還想賴在這種只有小時候放暑假才會有的心情裡面,賴得久一點。
小時候放暑假,經常一整個白天都躺在家裡冰涼的地板上,電視播映著力霸卡通台,但腦袋的思緒是放空的,任憑她亂繞。只有在這種什麼事都不用做,什麼目標都不用去追求的狀態下,我會自然而然地貼近存在的單純狀態。怎麼說呢,好像抽離了一個距離在看這個世間,既身在其中,卻又安然處在自己的渾然飽滿之中。我的存在圓圓的,像一團時而舒緩散漫、時而強勁有力、自有其方向與動力流動著的氣流,我被這股氣流包裹著,自成一個世界,愉悅、平靜、自足、像是從來不曾知道什麼是恐懼。啊,怎麼會這麼舒服呀。存在的本質其實是這麼舒服的嗎?
可惜這種時光鮮少出現。我多數時候活在空乏與恐懼裡,一直到去徒步吧,才又找到與這種存在感知重新連結上的路徑。但總不可能天天都在徒步呀………貪戀在這種處境中,也是一種執著,只能順隨著生命之流,練習在時時刻刻的挑戰裡,不與存在的本質失聯。靜坐是有效的方法,但我這半年來犯懶得厲害。今早算是有了新發現,一個更為懶惰的途徑:早點睡,睡前好好跟自己說說話,問問自己需要什麼樣的愛呀?多多少少貼近自己一點。經過一個睡眠的發酵,隔天早上醒來,也許那種渾然飽滿的存在感又會湧上心頭,像坐在森林裡吃蜜一樣,湧出一種甜,一種恬。
(寫作也是接近這種存在狀態的途徑之一,但是我最近的寫作一直在擊發潛意識大地震,這就讓我有點招架不住了。得慢慢來。)
最近讀的東西都在心頭落下重重的巨石。俄國軍隊在烏克蘭的暴行。彭婉如怎麼被殺。八里雙屍案的過程。蔣經國怎麼殺人。黃文雄怎麼籌畫暗殺。希特勒殺了這麼多人以後怎麼自殺。有多少女性在前往麥加朝聖的途中被性侵。日本社會怎麼仇視挺身而出揭發性侵的女人。男人如何在社會輿論一面倒的撻伐性侵惡習的風氣中被未審先判。一群移工,在資本與國族雙重壓迫的牢籠中,擠出勞動剩餘的時間與精力,在這個小小的島嶼上一直歌唱。
早上醒來,離開榻榻米時,我忽然有了一個有點荒唐的念頭。嗯,在那個渾然飽滿的存在裡,它是再真實不過的,只是拿來放在現實裡,就顯得荒唐。這個念頭是:真希望所有那些發動痛苦的人,其實也就是一直活在痛苦中卻不盡然自知的人,都能擁有一張榻榻米,都能在一張榻榻米上入睡,再在一張榻榻米上醒來。這樣子,每天的睡前和初醒時,他們都能被乾草的香氣包圍。環繞。那很幸福。會忘記自己是個人,回到動物的狀態,只是單純因為一股香氣而感到幸福,因為那股香氣提醒著自己和自然的連結而感到幸福。
嗯,我就只是這樣想著。
希望所有痛苦的人,都能擁有一張榻榻米,並且日日在榻榻米上,幸福而滿足地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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