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擁抱我

 

我一直都住在一棵大樹旁邊,可是從來不知道被樹冠包圍住身體的感覺是什麼。

 

我住的六樓公寓窗戶邊,生長著一顆黃槐。我常常在小陽台上往下望,看他開花,聽他落葉,有時能隱約瞧見喊不出名字的鳥在枝頭間靈活跳動。偶爾,注意到他的葉子變得很少,悄悄擔心起來。我所在的高度比他的樹冠還高上兩層樓,所以總是遠遠望著他的頭,感謝他帶給我一片隱約的綠意,守護著在房地產市場延燒到屏東鄉間之後迅速消亡的蟲鳴鳥叫。有時候,大清早的就傳來嘈雜的割草機馬達運轉聲,咿─咿─咿持續將近一小時。是樹下那座風水,祖墳裡長眠者的後代子孫,辛勤地來為先人整理環境了。以前,我還會在心裡嘀咕,馬達的油煙味怎麼能跑得怎麼遠,一路從地面上來到我的房間。最近一年內,住處的前後左右都從原本的農地長滿高樓(你沒看錯,真的是一年內──「現在房子蓋得這麼快,真的安全嗎?唉唷我想到都會怕喔~」房東太太在我告知她客廳窗戶已經被新蓋的大樓遮蔽住時,這樣感嘆著),只剩黃槐生長著的這塊小小墓地還保持著綠意。我開始發自內心珍惜每一次割草機馬達聲響起的時分。感謝這塊地的主人,至少目前為止,還照顧著、珍惜著、少少地使用著。還不急著,把樹、墓、土,換成大把大把的鈔票。

 

(在房子右邊、後面的兩邊新建案都落成後,現在前方至少兩分的檳榔園已經被砍光,怪手挖起土壤、灌進泥漿,載料的、混漿的卡車進進出出。阿鬧在開工後幾天來,站在工地旁一棵樹下問:怎麼這棵樹上會有這麼多鳥?我抬頭一望,才發現幾乎所有能看得見的枝條都站著鳥。或許是太過擁擠,他們時不時就低低飛起再重新落下。原本被檳榔園包圍著的一戶農舍,此時裸露出來,漫天的塵土把原本潔白的外觀弄得灰撲撲的。我經常想,住在裡面的那位阿婆過世後,如果知道家門前的農地長滿高樓與太陽能板,會為他的後代子孫開心嗎?)

 

我在日益縮小的天空中,像呼吸著日益稀薄的空氣那樣,呼吸著黃槐與他所創造的生態圈帶給我的綠意。如果有一天連他也不見了,這個地方就再也不值得停留了吧。或許因為這樣,因為每天一起床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小陽台的門,讓黃槐呼吸著的空氣也流通到我的空間中,我一直不覺得自己離樹很遠。可是這兩天,當我有了整天都待在被樹包圍住的空間裡工作、吃飯、睡眠的經驗後,我才發覺,我離樹可真遠啊。

 

那是一種身體上的遠。也因此,必然也有著某種心靈上的遠。或許在視覺上我不曾離開過樹,身體上卻不曾與樹有過真正的連結。

 

這兩天,我坐在一棵樹的正前方寫字(包括現在,我就正在他的樹蔭邊緣處打著這篇文章)。我與他面對面。他不說話(至少不是我現在能聽得見的那種說話),不移動(至少不是我現在能感知得到的那種移動),不用任何我所屬的物種熟悉的方式來彰顯自身。但是,我不斷從紙頁中抬頭。很難解釋,我就是覺得他的存在一直呼喚著、吸引著我。他的枝幹在我頭頂的高度岔開,伸展成屬於他的姿態,是一種略略扭轉過後達成的平衡。他的根用人類的腳很難成為的那種樣貌與方式,向四面八方隱沒進土壤之中。這片大約可以停放兩台轎車大小的土地,因為他的生長,變得堅實,穩固。而他的形體,與我的形體相應,我一直感覺到有某些什麼在我們之間流通著,如果要說之前有過的類似經驗,可能是遇到一個陌生人卻莫名覺得非得去跟他說上幾句話不可。強烈的、不是腦袋可以理解來由的直覺。

 

後來,因為昨夜失眠,我到這個空間的二樓嘗試入睡。窗子透進綠意,是飽滿的、把陽光都染成綠色的那種綠意。每一片袖珍細緻的葉子,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著珍珠般的光澤。我著迷地望著,移不開眼。為什麼這麼美?為什麼這麼療癒?腦袋裡只剩下這樣的問句。躺在冰涼的榻榻米上,感知著腦袋過度運轉導致身體難以放鬆休息的脆弱與疲憊,迷迷糊糊漸漸入睡。綠意包圍著我。樹的生命,包圍著我。

 

好神奇。我明明是來這裡工作的,卻感覺樹住進了我的身體裡,要我放下文字思考,專心與他交流。

 

樹:「放鬆,放鬆,再放鬆。」

我:「可是我已經很放鬆了啊,我最近都沒做什麼事,可以了吧!」

樹:「放鬆,放鬆,再放鬆………

我:(放棄語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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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是這個被樹包圍的空間一角。主人別出心裁地想為來這裡活動的孩子創造一個秘密基地,請來駐村的男子運用園中的植物做出一百張不同材質與紋路的手抄紙,再將這些紙固定在A型可開闔的木架上,只要鑽進洞中,就可以獨享自己的小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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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1(日),歡迎一起來被樹擁抱。在樹的擁抱中,用心靈寫作擁抱自己。

詳情請見:https://walkandwriting.blogspot.com/2021/10/112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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