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體


這兩天在繁華陸續與三位女性分享者接力,共同完成了一個新鮮的嘗試。我觀察到,她們都穿得很用心,也很有自己的風格。一位是黑色細肩小禮服,搭配鞋尖點綴著銀灰色玫瑰花的透明高跟涼鞋,簡潔正式又高雅。一位穿著海水藍綠碎花紗質洋裝,踏著銀色繫帶涼鞋的是特別保養過、藍綠色系美甲的一雙腳丫,披肩長髮閃爍著金屬質地的暗紅,輕鬆卻不失貴氣。另一位則在黑色露肩小禮服外頭搭稱了一件米白肩扣背心式外套,和波希米亞風涼鞋,完美襯托出自己的精靈氣質。

 

我的衣櫃裡能選的衣服少之又少,而且每一件都重複穿了又穿,要不是褲管曬白了,就是衣領洗鬆了。所以到現場時,和她人的服裝一比,難免有些汗顏。但這次,我對服裝的用心,不在外面,而在裡面。我選擇不穿內衣。

 

不穿內衣在家裡已經是多年的習慣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在外面也嘗試這件事。一直到疫情的三級警戒爆發,街上行人少之又少,某天夜晚出門到河邊散步時,我忽然覺得,不穿內衣好像也不會怎樣。畢竟河堤步道空曠,夜色包圍著每一個散步的人,衣著如何想必他人不會太在意吧。沒想到這一試,就上癮,我開始漸漸擴大出門時不穿內衣的時機與範圍,深深愛上這樣的舒服。不用拿一個東西箍住身體的一部分(而且是僅次於臀部肉最多的部分),真好。身體的汗不會因為胸罩的存在而溼溼的貼在乳房上,真好。騎車的時候能感覺到風吹拂過乳房,就好像身體多出了一小塊對這個世界全然陌生、正開始進行初步探索的肌膚,真好。接納乳房是我完整身體的一部分,不需要遮掩,不需要固定她的形狀,不需要把她弄得「得體」,真好。

 

後來,我有一個機緣,可以在沒有穿著內衣的情況下,擁抱想要親近的小孩。他們貼在我的胸口,雙手環抱我的頸項。我發現,乳房在他們身體的擠壓下,會任意變形。我知道就物理而言這很理所當然,但是在我的身體上,我第一次有這樣的經驗。乳房的觸碰,不是醫療,不是性,而是日常親密的肢體接觸,輕鬆、自然、無關禁忌,另一個人的肢體貼著我的心跳,好近、好近。我感覺解脫。回歸。釋放。

 

但從十二歲開始穿了二十多年的內衣,以及伴隨著內衣而來的種種觀念與習慣的身體界線,當然不可能說放就放。我還是會擔心別人的眼光(目前只遇過一次,有人盯著我的胸部瞧,但一次就已經夠不舒服的了),也會覺得沒穿胸罩的身體是「隨便」的。性的隨便,或是沒把自己準備好、弄得夠正式要去見一個人、做一件事、進行一項工作的那種隨便。唉,可是,這當然不是真的。我是一個經常過度認真的人,假如不穿內衣就可以讓一個人變得隨便,我真的是撿到很大的便宜。

 

儘管如此,我還是希望能盡量增加在住家空間以外的日常活動當中,不要穿著內衣的時間與場合。我想漸漸讓自己習慣與不被束縛住的乳房共存,並不要因此而改變我對自己的觀感,以及與人互動的方式及態度。

 

一直以來,在家裡的我,是最自在因此也最接近創作泉源的。要把這樣的我,帶到工作的場合,有點困難。我會端出一個樣子來應對「外面」的世界。可是寫作卻恰恰相反,它需要人把自己帶進自己內在的世界,需要能夠安全、放心的一件一件脫下衣服,看見自己的赤裸。自從開始練習引導寫作,我也開始練習把我內在世界的門打開,讓渴望寫作的朋友走進來。有時候那扇門是一種抽象的存在,它存在於我們的生命經驗與心靈世界當中,我要先找到自己的門在哪裡,再試著把她打開,並邀請寫作夥伴把自己相對應的門也打開。有時候,那扇門是具體的,比方說我的家,我的話語,或我身體的姿態。

 

剛開始,把門打開會覺得有點不安全,怕怕的。多試幾次,就發現敞開其實也蠻舒服的。像是把過往那些層層疊疊堆積在自己身上的限制與束縛,輕輕推到旁邊,放下了,發現變輕鬆了,也就不再需要把它們揹回身上了。

 

今天也是一樣。我猜,應該根本就沒有人注意到我沒穿內衣吧?但是啊,我就這樣默默完成了第一次不穿內衣進行的正式工作,就跟我決定不背稿的決定同時發揮作用,我從心出發,從赤裸的胸膛出發,嘗試回到每一個當下來回應與引導。嗯,我蠻喜歡這樣的。不完美,但很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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