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跳舞
隨著在屏東生活的時間日久,我越來越知道屏東是一個能接住我的地方。屏東的自然夠野,能激發我體內被壓抑的野性,有足夠的空間讓她們奔流而出。屏東的人情夠濃,能夠淡化我習慣性的冷漠,縮短我和人之間的距離。我愛屏東,就是愛那騎車十分鐘就能到的野溪,溪邊的空曠,山隨著黑夜降臨變深,黃牛蹲臥在野草堆中,老神在在地磨著嘴裡的食物,粗大的呼吸聲傳進岸邊落座的我耳裡。也愛菜市場的肉販、菜攤永不打烊的熱情與幽默,五分鐘能和一間新張開的便當店老闆混熟,我問他為什麼沒客人不坐下來休息,他問我這樣走究竟是要走去哪裡。
屏東的自然和人情填滿了我一個人生活的種種空缺,在我仍有待探索的大片未知裡率性又飽滿且自由地等待在那裡,像一片沃土,豐富又靜默地存在。然而,我從來不覺得它是浪漫的。我不會用浪漫來形容在屏東的生活。那更是粗曠,樸質,充滿尚未挖掘的寶藏的一種狀態。一直到,一個六十歲的男人,從深秋暗夜的水圳裡起身後,平時一張撲克的臉露出了幾秒鐘的燦爛,對我說:「今晚很浪漫!」浪漫這個字眼,才第一次躍進我對屏東的生活認知當中。
那天晚上我們一起帶著頭燈和手撈漁網下到被檳榔田和香蕉園包圍的水圳裡,撈正在睡覺的吳郭魚。我們騎著摩托車先繞進一條田間小徑,然後步行下切一段土堤,踏進溫暖的泉水之中。每個人都屏著氣息,盡可能在水中輕柔的移動腳步,在視覺微弱的情況下穩定住身體,同時留心尋找棲息在岸邊、睜著眼睡覺的福壽鯽。被這六十歲男人特地請來的撈魚達人,一語不發走在最前頭,他額前的頭燈一晃,我們連眨眼都來不及,一條魚已入網,轉眼間手上的飼料袋裝了一半。那手法真是連一秒多餘的動作都沒有,瞄準,入網,套住,拉起,一氣呵成。魚還沒從睡眠中清醒,已經在網內了。我們就這樣在水圳裡活動一個多小時,除了水聲潺潺,以及我們發現魚時刻意壓低的輕呼,周遭一片安靜。夜裡圳道間流動著的空氣,微微沉重中帶著白天沒有的清新。
後來,我們帶著一群村莊裡的孩子,在河岸邊殺魚,野炊,和特別擅長醃漬的伯母要來幾塊蘿蔔漬,和著九層塔煮成鮮甜的魚湯。這個六十歲男人在屏東生活的浪漫,是帶著他的孩子輩,和他的孫子輩,重現自己兒時的野趣。如今他已不是頑童,而是能講究知識與技藝、再過十年就成為地方耆老的人物。但青春仍在他的血液裡,在他對地方的情感與需求之中。
今天,是我第二次觸及在屏東生活的浪漫。這次不是別人告訴我,而是我自己身歷其境然後察覺到的。我們在今年夏天第一場落在平地的大雨中,走進了一片森林裡。林間深處,生起了霧。不是飄浮在空中的霧,而是徘徊在樹木基部、在距離地面約一公尺的高度形成的一種帶狀的霧,瀰漫了整片廣大的森林。我們走在雨中,走在林中,也走在霧中。滂沱大雨落在這片茂密森林裡的聲音,滲透進身體,把內在深處的寂靜渲染開來,沾濕了我們的心靈。好安靜。雨打在樹葉上,滴落泥土落葉上的喧鬧之中的一種安靜。像是遺世獨立。也不過短短二十分鐘,雨停的同時我們步出了森林,卻感覺好像去了一趟遙遠的秘境而後歸來,身心都被淨化,在這場雨這片林這瀰漫的霧中穿行而過的人們都共享了某種不可言說的秘密。
生活在屏東的浪漫,或許是這樣的。你不知道驚喜什麼時候會發生,因為他不是被刻意製造出來的。而是大自然與生活在其中的生靈們,某個片刻的共舞。那是在這裡長久累積的種種早已預備好的,你要做的,能做的,僅僅是走入其中。或熱烈的,或靜悄的,一起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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