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大的勇氣，更深的信心

 

我在思考是否要繼續辦理下一期工作坊的時候，一直被自己身體裡面的功利主義卡住。我知道這很矛盾，透過寫作，我一直在學習單純只是感受自己經驗過的種種，並因此得到一個更為整合的自我。光是這樣，我便感覺滿足，那是與我們一般所說的「成就」很不一樣的事情，因為老老實實去看見自己的經驗，不一定會是太舒服的過程，你會看到很多對你來說並不是「成就」的東西。很多時候，那就只是因為各種因緣聚合而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在這些事情裡，我們升起了各式各樣的感受，進一步形塑了對自己和世界的認知，如此而已。而「成就」，好像一定是會帶來某些利益、好處、用途的一種結果。

 

嗯，老實說，在我的經驗裡，誠實的寫作不太會帶來這種我們一般認知的利益或好處或用途。它還經常把你拉離追求「成就」的路途，耗費你的能量，要你好好看一看自己的生命發生了什麼事。有時候那真的一點也不舒服，你可能會很想吐，會很絕望，會需要遠離世俗的一切，好好思考一下存在的意義，或考慮一下：我真的還要繼續這樣活下去嗎？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猶豫了。我猶豫我是不是真的要鼓勵人們去做這件事。也猶豫我自己是不是真的要繼續把這樣「跟成就無關」的事當作自己主要的工作。老實說，我沒有答案。我其實覺得遊走在危險邊緣。

 

我知道「直面生命」蘊藏著多大的能量在其中。我自己就是一路這樣過來的。那先經過了好幾年的吐黑血，然後才終於清出了讓光進來的空間。光進來了之後，純粹的生命能量會開始變得很飽滿，你會開始喜歡自己，開始對自己選擇的生活方式有信心，開始慢慢不受恐懼宰制，能基於正面的希望來做選擇。但是這裡頭沒有一樣是保證了世俗的成就的。有時候你真正喜歡的活法，可能是讓你離那些成就越來越遠，考驗著你能否忠於自己的真心。這使我感到害怕。我們能走到多遠？

 

有時候我想，如果真的在寫作中，揭開了什麼，當事人有能力承擔嗎？敞開了的那些真相，很難說要花你多少時間多少能量去面對。後續需要付出的種種，得靠當事人自己去長出力量與智慧來。雖然，生命本來就是自己的，成長的路也一定是自己走出來的，沒有誰真的能夠替誰擋下些什麼，頂多就只是陪伴而已（但真誠的陪伴其實具有非常大的力量）。儘管知道這些，我還是真的好擔心啊。我如果不能醫治，還鼓勵人家把傷口打開、讓血流出來，這會不會演變成另一種殘酷？

 

以前自己揭開自己的傷口時，從沒這種感覺，我清楚我走在什麼路途上。可是現在作為一個引導者，竟感到害怕，感覺難以承受在他人生命中原本深藏的內容被挖掘後的未知，而無法放心地去相信，人人都具有既脆弱又堅強的韌性，都願意付出許多代價，也都富有仍作為潛能、尚待發展運作的能力，去成為更真實、更完整的自己。

 

回頭一望，過去的自己真是匹夫之勇。

 

深深困惑時，翻開娜塔莉高柏的《療癒寫作》。她真是心臟很大顆，直言不諱：「為了書寫，你必須願意擾亂你的內心。」這除了是她在長期的書寫練習中養成的對人性清楚的覺察與信心外，也是因為她對存在的價值具有足夠的信念。「我們認為自己在往哪裡去呢？練習可以超越被習慣驅動的衝動，到達一個固定安穩的地方，即使我們其他部分，或是整個社會，都還在大喊著『成就』。事實上，我們確實有所成就，如果這樣說可以使你開心的話。你的『成就』就是了解練習是什麼，練習可以安穩你的人生，讓你的人生真實起來，建構一個很好的基礎。不是『安好幸福』，是『存有的基礎』，這是背後口袋裡一個很大的空間呢！很棒的。」

 

有時候在徒步過程中，我會想，到底為什麼有人願意花錢、花時間來走這漫漫長路？寫作時，你很難想像，我們埋頭書寫，寫的不是要讓他人歌頌的事蹟，或讓自己感覺良好的生活記錄，而是你放任你的心智，帶你往潛意識裡走，動搖生活看似安穩的表面，讓底下那些縫隙露出來，不管那裏頭藏著什麼，你打算看一看它。

 

是啊，我真的深深愛著這樣的徒步、這樣的寫作、這樣的生命探索。但我的心靈似乎仍未成熟到能夠體會其他人也這般愛著。也對生命有同樣的渴求。要去感知這一點，沒想到，竟比誠實看見自己需要更大的勇氣，與更深的信心。謝謝你們，讓我有機會意識到這一點，讓我有機會重新思考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