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

 在海邊看孩子玩沙。

他們像捧起圳裡的水那般的捧起沙,高高舉起往前潑去,同時張開嘴哈哈大笑,絲毫不擔心海裡來的風把沙吹得他們滿臉滿嘴滿鼻子都是。沙高高浮起,然後輕輕落下,散落在風裡、夾進他們的頭髮裡,毫不猶豫的,又再一次彎腰,他們捧起了沙。

大浪來了,高大的白色浪花往前捲到最高點,然後重重落下。啪!刷啦刷啦刷啦。孩子又叫又笑地往前奔逃,細緻的白浪像要騷人癢的一隻隻小手,往前爬呀爬的,沒抓到人,只好跟著浪母往後退回海中,或是隱沒在沙灘上。孩子見危機已遠,馬上回頭往海的方向奔去,瞬間變身小野狼,四肢著地露出既歡快又假裝凶狠的表情,對著大海伸出狼爪,擠眉弄眼地對大海挑釁:「來啊,再來啊,我等你!」充滿張力的身體裡洋溢著飽滿的樂趣。

 

天氣陰鬱,飄著細雨,風好冷,但他們對於玩耍的熱情絲毫不受影響,浪越拍越高,僅存的一小塊沙灘馬上就要被吞沒了,這全然不在他們的考慮之中,孩子的當下是無限延展的,沒有邊界的,連「要好好把握」的念頭都不曾出現在腦海裡。因為好好把握是本能。

 

卑南溪口的一邊,活水湖裡揚起了陣陣的風。一群未滿十歲的孩子,穿好救生衣,戴好安全帽,小巧的身子坐在小小的帆船裡,邊嘻笑邊聆聽著教練的叮嚀,準備下水去。教練說:「今天的風很大,你們要有心理準備哦,等一下很有可能會翻船。」或許是還沒有翻過船,這樣的話語並沒有引起他們任何的不安,就像買好了零食、坐上了遊覽車、準備啟程去校外教學那樣的心情,他們一一下了水。船來到湖面中央,尖叫聲開始此起彼落,隨著風向兜轉來去。兩艘裝有馬達的橡皮艇在旁待命,一有人翻船就即刻啟動救援,然而除此之外,全不加干涉。十多分鐘過後,孩子們的帆船被一一帶回岸邊。一個小女孩爬上岸,一句話都沒說,開始全心全意哭泣。她直直走向離岸最遠的階梯,爬到最上一階,一屁股坐下,毫無懸念地用力哭,大聲哭,盡情哭。再一個小女孩上岸,她張開嘴就「哇」地一聲哭出來,伴隨哭聲的是強而有力的宣告:「我討厭帆船!我再也不要下水了!嗚哇哇哇───」也筆直走向一處,完全沒有多餘動作地趴下,抽蓄,大哭。

 

她們一定很害怕吧。完全失去控制的風帆,無法掌握自己的去向,不知道這樣的考驗什麼時候才能停止,而且到底為什麼我要經歷這一切啊?帆被風甩來甩去,在船上不僅要穩住自己的身體,還要閃避會打到自己的橫桿,怎麼大人都在旁邊看,不來救自己啊?真是令人生氣!恐懼,憤怒,與無助,一定填塞住她們所有的神經,只能大哭了,別無他法。先哭吧,哭完了,再來找大人理論,或討拍。管他天就要塌下來,先好好把眼淚與恐懼哭出來再說。

 

我被那樣毫無雜念的哭撼動。我被那樣毫無顧慮的玩耍撼動。我被那樣不經學習、天生就會的活在當下撼動。我被那樣直接的活著撼動。

 

那天寫作時,聽見了身旁夥伴的嘆息聲,兩次。深長,帶著難以言明卻又不需多加解釋的釋放。當我說「好,我們寫二十分鐘,準備好了就開始」,你們都毫不猶豫,也幾乎全無停頓的,馬上投入了渴望書寫的世界裡。雖然各自面對著自己的紙筆,那份渴望卻是那麼強烈地傳達到我身上,喚醒了我的渴望──我們都全神貫注,振筆疾書,呼吸隨著筆觸而時深時淺,眼裡的炙熱亦然。我們在生命的流裡,同步脈動著。這使我感覺活著,真實的活著。

 

或動或靜,我們天生就有一種,能與宇宙裡大於我們、卻又就在我們體內的存在接軌的能力。在那樣的瞬間,我們活著。生命綻放。一刻,即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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