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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力如何塑造我 5 :不要做一個沒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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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家確實有過一個真的接近於「沒用」的存在。我想,那是讓我打從尚未有清楚的自我意識起,就將「人有價值是因為他有用」的認知潛移默化、植入世界觀裡的關鍵因素。   那是小學五年級經歷一場高燒後就一輩子與癲癇共存的三伯。   三伯很高,有一百七十幾公分。身材也算健壯,雖然沒有特意鍛鍊,在一個小孩子的眼中看來,他的肌肉不算少。體格勻稱,五官也很對稱。如果不是整張臉總帶著一股異於常人的呆滯、遲緩氣息,他應該會是個稱得上英俊的帥哥。他笑起來很稚氣,純真的像個小孩。但是拗起來也像個小孩,經常把家裡「真正的大人們」氣得半死,又不能拿他怎樣,只能用很難聽的諷刺言語發洩一下情緒。   三伯有兩個哥哥,兩個弟弟,和一對感情不好的父母。他的媽媽生在一個富有的大戶人家,但卻因為是女兒,生母連問都沒問來者何人,就答應把她送給上門討小孩的窮苦家庭。長大後,她被媒人介紹給一戶人家的長子,但是媒人沒說這男人只有半個胃,身體虛弱吃不了苦頭。結縭後,孩子很快的一個一個經過她的肚子來到這個世界。男人的弟弟在娶妻後要求分家,怎料得一整間三合院他們只分到一間房。男人的弟弟仗著母親寵溺把廚房要走了,不讓他們使用灶和水井。她又氣又急,身體虛弱而無法對家裡有更多貢獻而地位低下的丈夫顯然無法為這個家庭創造有前景的未來。窮途末路之下,決定往南遷移,遷往有親戚願意把田地分給他們耕種的地區。離開這座三合院前,她在心裡發誓,一定要靠自己的努力買下讓全家人可以安身立命的房子。她不想再讓自己遭受屈辱,也不想擔心一個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可以住哪。   儘管有著用盡全力爭取幸福的決心,來到新的地方後還是有許多她改變不了的事情。那片親戚慷慨提供的田地,位於一處台地之上,遠遠離開地下水面。也因為不是傳統耕作區,附近並沒有水利設施可利用。此外,土壤是紅色的,顆粒細得接近粉末,土質極為貧脊。她每天用扁擔挑著兩隻水桶,到距離最近的野溪用取水。沉甸甸的溪水壓在兩邊肩膀上,路過那棵躺著襁褓中幼兒的大樹時,腳步也不曾停下來,一路走到田邊,兩大桶水輪流倒進土裡,瞬間就被吸收完畢。這樣重複好幾趟澆灌下來,整片土地乾裂如昔。這樣子挑水,要挑到什麼時候才能種起一畝田?什麼時候全家人才會有米可以吃?   她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決定放棄農事,另覓他途。那附近有幾個磚窯廠,也有建築工地,她開始帶著孩子一起到這些地方搬磚。在磚

權力如何塑造我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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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掌權者分享權力,並成為權力的手腳,不曾用自己的意志去思考過權力要求我執行的行為,為我後續看似自主的判斷與行動增添了許多危險。那不是真的自主。我做決定的時候,是曾經被權力控制的我的腦、曾經從權力那裡得到好處的我的身體反射動作在做決定。那是一個傀儡在說話、在做事,是被威權寄生的那個腦繼續遙控著我。我就像是空心的一般,既沒有思考,也沒有靈魂。雖然平時看起來人模人樣,也在理念上追逐理想。但一旦遇到與權力有關的場合,寄生在我腦裡的巨蟲就會掌控一切,不經我同意地掌控一切。   讓我意識到這個現象的,是發生在大學時期的兩起衝突。 那是大二的夏天。我們即將放暑假,但是系上將近一半的人都在為即將展開的營隊做準備。在這之前的兩三個月,我們陸續忙碌著招生、篩選報名者的資料、寄發錄取通知及用一封一封的「很遺憾這次沒能讓你一起來參與」手寫信,以及確認匯款。美術組忙著設計海報、講義、隊服,場地組到處詢問場租、評估哪裡合適,活動組培訓小隊輔、排練團康,課程組則討論著課程如何策畫、設法聯繫講師。我是課程組的組長,有六個組員跟我一起工作,每一個組員都是我的好朋友。   營隊籌畫開始於那年一月。在此之前不久,我跟幾位同學剛辦完為期兩週的密集講座。這類活動是系上的傳統,只是以前通常規模較小,可能只有零星的兩三場。但這次我拉了整整十場,連續兩週每晚都有,而且請來校外的名人,也讓系上素來各有主張的老師進行對談,在質與量上都引起了一時的注目。雖然辦完這場活動我的精神體力都徹底透支,因此還有一科必修被當。但隨後,緊接而來的就是營隊總召的邀請,他說看見我在這兩週活動上展現的企劃能力,希望能有機會跟我一起合辦營隊,相信我會是適合的人選。   聽到這種話,感覺到人格被信任,能力被讚賞,我當然是全力以赴。一個一個去邀請來我心目中合適的人選擔任組員,我們經常邊吃飯邊開會,天馬行空的討論課程安排、講師可以邀請誰,盡可能安排出會讓我們覺得很興奮、很厲害的內容,然後妥善的分工、各自執行,一直以來都進行得頗為順利,彼此的相處也都融洽愉快。但在營隊正式起跑前,有一些狀況發生。   其中一位組員,同時也是我在系上最要好的女性友人,她的弟弟生病了。全身皮膚長滿大塊的不規則狀白斑,媽媽帶去醫院檢查,出來的報告都是英文的,她一邊查著那些單字、一邊問我這到底是什麼病啊,擔心弟弟又擔心容易憂慮的母親,

權力如何塑造我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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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入國中之後,我從小學時期只是接受與觀看權力運作過程的位置,進入到被分配部分權力、並代替掌權者執行它的角色。嚴格說起來,那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權力,現在回頭看甚至會覺得有點小兒科。但對當時的我來說,就好像站上了世界的中心一樣。不是在全球擁有千萬歌迷的巨星站上舞台表演的那種世界中心,而是秘密的,曖昧的,因為與權力的中心達成了一種隱而不宣的默契,感覺自己比其他人都要更接近這個中心,而誤以為自己也變得相當重要。   在這個階段發生這樣的事,對身為青少年、頭腦正在逐漸定型的我而言,影響是很深遠的。   那所國中位在一處風很大的位置。我入學時是第四屆,座落在新開發區的全新校區正在趕工,禮堂前方還搭著鷹架,校門前方一大片空曠的野地,後方則是與整個校區差不多寬廣的池塘。由於前後皆無遮蔽物,夏天風大很涼爽,冬天則是凍得讓人恨不得全身包著棉被再去上課。學校裡的老師也都是新聘的,一個個都很年輕。我的班導師才 26 歲,個頭矮小、笑容稚氣,看起來跟班上女同學沒兩樣。訓導主任剛滿三十吧,跟我同個學期進校園。整所學校躍躍欲試的要找到一個符合他們理想治校的新方向。   國一的時候,作為菜到不行的新生,我們被耳提面命一定要準時進教室。訓育組長會在鈴聲即將結束的時刻,像閃電一樣走進來,比他晚到的學生先吃一記棍子再入座。另一件事情是段考任一科低於 60 分者,少一分抄一遍考卷。我們的點名表一天一張,每一堂課都有自己的欄位,所有人的名字依照座號密密麻麻排列在那張擠滿黑色小格子的紙張上頭。每次段考成績出來後,點名表上的課堂名稱會被改成科目名稱,寫上不及格者需要抄寫的考卷份數。訓育組長也會用校內廣播叫各班的副班長到訓導處前方的廣場集合,發下抄寫用的薄紙,傳達何時需回收抄寫成果的命令,要副班長回各班轉達。等到集中回收的那天,副班長會再到這個廣場邊集合,並帶上尚未完成的同學,向訓育組長報告誰還欠幾份。這些人接著就把課桌椅搬到廣場上終日抄寫,寫完了才能回教室上課。至於抄完的那些紙張,檢查過後就一份一份被撕掉,丟在透明的整理箱裡頭。   因為這是我們入學那年才開始推行的新政策,「抄低標」在當時成為一種流行語。訓育組長有著武俠小說男主角般的姓名和身體,在學校裡成為鮮明的標記。身高 185 ,臉龐與手腳都很修長,五官深邃,眉毛濃又黑,眼睛是很有個性的長型橢圓,鼻形堅毅,嘴唇淡薄,人中和

權力如何塑造我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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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起來了,講台上經常飄散著的粉筆灰味道,擦黑板的時候要稍微憋著氣防止灰衝進鼻腔裡的身體習慣,黑板旁安裝著白色旋轉手把的板擦機,講台上的常備「教具」藤條被使用到前端爆出了毛毛的纖維。我想起來那個具體的空間,以及發生在這個空間裡的流血事件。   講桌下方有個用一塊層板區隔成上下兩層的置物空間。層板上放置著大型的木製尺規,是當時數學課會使用到的教具,老師會拿著它們,用一種不太符合人體工學的角度,在黑板上繪製出要講解的幾何圖形,粉筆還經常畫到一半就斷裂。沒有使用的時候,它們安靜地躺在講桌下的置物空間裡,上頭經常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混合著紅白黃綠藍的粉筆灰。值日生不負責清理那裡,每天的打掃時間也只有桌面會被清潔,那個平時看不見的角落佈滿灰塵也是正常的。   有一天,已經看到麻痺的場景再度在教室裡發生。導師把好幾個男生叫到講臺邊,一個一個在他面前伸出手掌心。如果姿勢不夠正確,還會被矯正:雙臂必須平舉至與肩關節齊高,兩隻手掌繃緊平放、不可曲縮。確定姿勢調整好了,棍子才會落下。假如在落下的那一瞬間,身體反射性地閃躲或收回了手臂,整個程序就要再重來一遍。至於當天這些男生是為什麼被打,我完全想不起來了,反正不是考太低分,就是作業沒交,再不然就是不守秩序規矩。可是那天,平時總是放在講桌上的藤條不知去哪了,導師於是往桌底下翻找,拿出了應該要用來繪製圖形的木製圓規。在手上掂了掂斤兩,摸索握起來最容易施力的位置。然後神情一凜,手臂瞬間出力,一記可能會紅腫上兩三天的棍刑就落在面前那雙努力克制不瑟縮的手掌上。發出響亮的聲響。   不管什麼時候、什麼情況,被打的人總是憋著氣,紅著臉,轉頭看向黑板或座位區,閉上眼睛準備受刑。他們是沒辦法看著自己的手的。而座位區上的其他人,沒有選擇的必須被迫觀看行刑的過程。如果你把目光集中在施刑者,也就是老師,的身上,你會看見他的反應跟被打的人也差不多:憋氣,臉紅,全身緊繃,但是他不能閉上眼睛,他必須得瞄準。緊盯著處罰對象的身體部位,使他當然沒有機會看到,自己的眼裡霎時變得凶狠的模樣。   這次被打的這個男孩很瘦。他的衣著總是顯得寬大,像掛在身上的一個布袋。手長腳長,反應相當機敏。是少數幾個在班上已有「不良」傾向的男生之一。所謂不良就是指,會設法公開或私底下違抗老師或校方訂定的優良標準,而使乖乖聽話的學生感覺到危險氣息的一種存在。這位

權力如何塑造我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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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準備自己為兩日工作坊設定的切入視角「權力」,這半個月來我密集地探索自己跟權力的關係。截至目前為止,我感覺好像潛入海底,發現原來有一艘之前不曾意識到它存在的沉船,我試圖靠近它、進入它,除了被水波攪亂而變得模糊的整體輪廓外,希望能看見更多細節。希望想起在它沉沒之前,裡面曾經發生過哪些事,它是怎麼沉沒的,以前又是如何航行的。但是,它好像被某種能量場罩住似的,我靠近不了。一切彷彿一起被封印起來那樣,我很難找到具體的記憶片刻,讓我得以回到當時、有個寫作的起點。   一直以來,對於何以小時候的記憶幾乎一片空白,我很納悶。這半個月的探索,讓我發現原來我對國高中時期的生活印象也很模糊。我找不到當時的自己的聲音。連身影都困難。大學的狀態也相差無幾。我好像只能看見一個努力服從、努力追趕、外在成就看似順利取得但內在始終惶恐不安的淡薄存在。沒有自己的意志,而是不斷向外攫獲、挑選要跟隨的對象,要依附的對象,要模仿著去成為的模樣。所有的影像片段都像浮光掠影般飄盪在沒有邏輯或因果秩序的記憶海之中,換句話說,我其實不知道那時候自己在幹嘛。努力活著,但一點都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活。   忽然想起以前看過的一部外星人入侵地球電影。外星人都是放大 N 倍的昆蟲造型,其中的大王靠吸取人的腦汁維生。所有被抓到的地球人,下場一律是跪在這隻蠕動著如氣球般巨大身形的大王跟前,被牠伸出的堅硬口器刺穿囟門,腦液被簌簌吸出而當場死亡。(題外話,這招數類似螢火蟲幼蟲的進食方式。牠們會把口器戳進蝸牛身體裡,分泌一種能分解牠肉身的汁液,溶解後再吸入自己體內。)   我感覺過去的自己,也像跪在巨蟲面前、不知道自己的腦即將被取走的地球人,差別只是我沒有死。我的腦大概比較像被寄生。在那漫長的歲月中,也有一隻我看不見的巨型口器,從進學校的第一天起就插入我的囟門,然後一直插著,沒有拔出。這具口器在我十幾二十年的學生生涯裡,使我的腦跟這隻巨蟲希望我認知的世界觀保持緊密的同步關係。我的腦是牠,牠就是我的腦。我的意志是牠,牠就是我的意志。牠要我怎麼行動,我便怎麼行動。牠要我成為怎樣的存在,直接下指令,不會遇到反抗。   這是不是可以合理解釋我的失憶?   就這樣過了十多年,牠把口器抽出後,有好長一段時間,我不知道要怎麼活。如果牠把我的腦直接取走就算了。但牠沒有,牠把被牠打造出來的腦留在我體內,我